玉湖县最近的天,总是阴沉沉的。
如同游老仙的心情一样,低沉到了极点。
闻着空气里的潮湿,便知悠长的绵雨期即将到来。
马车行走在乡间小路,晃得马灯叮当作响。
为了让脑海尽量不去想那些遭心事,他爬到了车厢顶,饮了一口葫芦酒,吟唱道。
“山高水长路迢迢,行囊轻装步不摇。云游四方寻宝货,笑谈风月话桑麻。”
“货郎摇铃过小桥,笑问村姑买不买。布匹丝绸皆我有,换得金银又一袋。”
“山歌一曲随风飘,古道西风瘦马骄。朝歌险恶知多少,心怀坦荡自逍遥。”
此时天还没亮,路上没有行人,只回荡着他悲凉的歌声。
车夫是个十来岁的稚嫩少年,说话结巴,“老……老爷,朝露风……风寒,要不您还是回……回车厢吧?”
若是放在以前,游老仙会听劝。
但自从前些天来到玉湖县,收到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消息,他的心,就彻底的绝望了。
或者说,从京都被流放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绝望了。
他原是大景市舶司官员,只因在大殿外用膳时,掉了双筷子。
朝廷便以惊扰皇帝修行为名,将他罢官流放。
可他根本就没有起筷,而是在闭目养神,忧心国事。
脸被刺字墨刑,戴上枷锁镣铐,便开始了他的流放之旅。
行至玉湖县时,他被一群赤着脚丫的孩童追着跑。
面对天真烂漫的孩童,他着实生不起气来。
他戴枷吟诗,孩童们学的认真,干脆就一边走一边教他们读。
兴许官差也懒得走了,便给他解了枷锁和镣铐。
之后每日,他都坐在各村村头的树桩上教,便算是流动的私塾了。
来求学的孩子很多,村民见他分毫不取,就送些瓜果蔬菜、粮米油盐给他。
相比起高官厚禄,游老仙更享受这样的生活。
让他记忆最深的,便是那个名叫李薇的小姑娘了。
男童们在听课,她就躲在树丫后面听讲。
男童们在写字,她就拿着小树枝趴在泥地上写得欢快。
皆因女子上私塾,于礼法不合……
去他娘的礼法!
等男童们下了课,他就把李薇招过来,单独教。
李薇很好学,学得也很快。
他随手写下的字,李薇都会视若珍宝的模仿着练上好几天。
他依旧记得,李薇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怯生生的喊他“脸字先生”的模样。
问她为何想读认字,她也只说“阿娘不会看秤,地主老爷总说我家交粮少,我想帮阿娘看秤。”
多单纯的孩子啊。
做流动私塾的时光过得很快,但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充实的。
直到他遇见了那位大人,才得知是大人让官差放了自己的。
大人告诉他,其实他动没动筷子,根本就不重要。
那些人,只是想赶走他罢了。
他又何尝不知?
为了贪那百两黄金,那些大官小官,便偷工减料,甚至不惜挪用水师战船,运送花石纲。
以至沿海地区的海商,饱受瀛寇侵扰,无数百姓死于烧杀抢掠……
“烂透了!”
也正是从遇见大人的那天开始,他便成为了一名云游商人,有了现在的新名字——游老仙。
时至今日,重游故地,得知自己当年教过的学生,尽数死于徭役……
那些可怜的孩子啊,他们只是想读识字,长大后日子没那么苦罢了,甚至都与功名利禄无关。
他们有什么错?
还说什么徭役「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全是放狗屁!
压垮游老仙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