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有过两次这样的迷茫,一次是考中状元后走在御道上,再一次,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大权在手,一言足以兴邦,一言也足以丧邦,天子信任,赞他为国之柱石,是在京城里跺一跺脚,全天下都会跟着颤抖的大人物。
这是头一次。沈持从太和殿走到东华门外,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礼部侍郎李叔怀,鸿胪寺卿杨旭,大理寺卿贺俊之,还有六部、京兆府的官员也一并站在门外。
在看见贺俊之的一瞬,想起先前在大理寺的种种,猝然碎了他的恍惚,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眼前的宫墙是真切的,春日的琼芳馨香,他身上的状元朝服也是真切的。不是梦,是真的,真的。
沈持心中雀跃得有点不像话,他不形于色,领着新科进士们与各官员见礼。
这时,京兆府官员牵来一匹骏马,引到沈持面前:“沈状元会骑马吗?”
京兆府的官员都要给状元郎牵马,让他受宠若惊:“多谢大人,在下略骑过几回,只要马温顺,在下倒是不怕。”
他倒是会骑马,只是待会儿人多,沈持担忧马儿会不会受惊,万一冲撞了围观的百姓该怎么办。
“状元公放心好了,”京兆府的官员打包票道:“这马是精挑万选出来的,最是温顺,遇人不惊。”
沈持放心地点点头,再一次谢过他。
远远地冷眼望着一身红衣状元郎的贺俊之眯起眼睛:谨慎得有点过头了。
礼部官员将大红绸花拿过来,为他系在身上:“更显状元郎一身风华了。”
沈持谢过他。
当日萧、曹二人是反对皇帝点沈持为状元的,不过到底没有拗过皇帝,如今木已成舟,他们没有再和沈持过不去的必要,皆笑呵呵地恭贺他大魁天下:“我二人一左一右扶状元郎上马怎样?”
二两相爷这般伏低,吓得沈持连称不敢:“萧相、曹相,你们真折煞在下了。”
“说哪里话,”曹慈说道:“当年我二人及第,也是前头的相爷扶上马的,代代相继,让百姓看见我朝待士子的诚恳之心,激励百姓向学,是美事一桩,沈状元不必推辞。”
“再说了,御街夸官有天子圣旨,为了激励士子向学之心,不管什么人见了都要下跪,状元郎就更不用客气了。”
说白了,御街夸官是朝廷招揽人才的一种仪式,令天下士子学成武艺,甘心货与帝王家。
推辞不
得,沈持只能在萧、曹两位相爷的搀扶——他一个小伙子哪里要人扶,就那么虚虚地一托之下,他便跨上马背,端坐自如。
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也都由人服侍着上了马。
这时候京兆府官员又递上马鞭,拉着马缰绳亲自给沈持牵马。
待一切就绪,鸿胪寺卿杨旭高声唱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
四十八名京兆府的衙役们分列左右两侧,手里提着铜锣往前开路,最前面一名衙手持“状元及第”的彩旗,礼部侍郎李叔怀与一众礼部官员手捧金榜跟在他身侧。
沈持骑马走在前头,他左侧稍后是新科榜眼薛溆,右侧稍后是探花徐照真,其他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在后头随行。
今日的十里御街上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三年一次的春闱为国选才,今日放杏榜,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京城人蜂拥至街上一睹士子们的风采。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才十七岁,”百姓之中总有消息格外灵通的大喇叭:“好像还是三元及第呢……”
“哟,不得了,”认识不认识的总有人接话:“这怕是曲星君下凡了吧。”
有人开始打听沈持的家世出身:“新科状元郎是谁家子?”
这下戛然而止。
谁也说不上来沈持的出身,可见不是什么名门世家,有厚重的家学渊源。
沈持坐在马背上缓缓而行。两侧看热闹的人如潮水一般挤来,又被衙役们拦着推远,不让他们把游街的路给堵住了。
忽然,人群之中一个道士拎着酒葫芦,抬头散漫地望向新科进士们,沈持不经意扫了一眼,又定睛一瞧:咦,这不是邱道长吗?
乖乖,云游天下游到京城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邱长风身上许久,直到人家懒懒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葫芦喝一口压压惊:嚯,这小子出息了啊。
遂笑了笑。
从邱长风的笑意里,沈持读出了恭贺、欣慰之意,他眼眶不由得泛湿。御街上熙熙攘攘,他再去看时,邱长风已遁于人群之中,不见了身影。
有女郎低头含笑,轻轻将手里的拿的花掷向沈持,登时,他的鼻尖上全是花香气。
人群中一个梳着角髻的孩童骑在他爹的脖子上,一路追着御街夸官的队伍,沈持对他笑了笑,那驮着儿子的中年男子激动地说道:“新科状元郎对我们家伢儿笑了,伢儿将来读科举定能跟状元郎一般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