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风比外面冷,山峦叠嶂,已经被黄黄红红的树叶染出秋意。 砂锅翻起白腾腾的热气,泉水改成的水池旁,沈鸣鸢带着大家入席。 灵溪阁——沈鸣鸢改的名字。陆奚对着堂屋那块新装的牌匾盯了半天,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下意识地一抓,却没有抓住沈鸣鸢的手。 沈鸣鸢似是料到他此时会心中一动,故意拉开一段距离,没心没肺地冲他微笑,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这里风景不错吧?两万两白银呢,花得我肉疼。” 正儿八经的金主沈青枫远远听到这话,肉疼地吸了一口凉气。 人从来没有聚得这么齐过。 沈鸣鸢这头坐着程云秀和老杨,陆奚那头坐着祁月,沈青枫身边坐着胡以行和一直露出鄙夷目光的远,中间还坐着看不懂他们关系的秦素问和顾巡之。 月色刚刚漫上枝头,凉风袭来一些早枯的黄叶。 沈青枫算命的行头被沈鸣鸢拆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只剩下一筒卦签还能用。 他先于众人落座,刚一坐下,就找了块手帕擦拭。 也不管桌前乱糟糟的一片。 沈鸣鸢由着性子把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请来,自己也没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 自从知道陆奚的身份,他在程云秀那里的评价就一落千丈,从“好人”堕落成“坏人”。 她脾气不好,有事没事会呛他两句。得宝当然看不下去,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吵着吵着要动手,祈月就自然而然加入了战局。 远则是对沈青枫不客气,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胡以行急着维护沈青枫,两个人的嘴炮也根本停不住。 好好一顿饭,还没开吃,就已经硝烟四起。 只有秦素问,在喧闹的尘烟里坐出了心远地自偏的淡定。 她饭前必要喝半杯淡茶,雷打不动。 她跟沈青枫坐面对面,沈青枫抬起眼睛朝她笑笑,她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 这一桌人鱼龙混杂,好不容易在纷纷落座。 有的是沈鸣鸢的嫡系,有的是沈鸣鸢的亲人,还有沈鸣鸢亲人的嫡系。被沈鸣鸢尽数叫到泉隐山庄来,自然是有要事相谈。 平日里互看不顺眼的人,被沈鸣鸢搜罗到一张饭桌上来,当然不是饶舌吵架。 陆奚拉开沈青枫旁边的两张椅子,和沈鸣鸢一起落了座,饭桌上的吵嚷声终于渐渐平息。 砂锅里炖着乳鸽汤,腾腾地冒着热气。人声渐息,只剩下滚水的声音。 沈鸣鸢往左看一眼沈青枫,往右看一眼陆奚,见这两个人都用眼神示意她,她才代表他俩开了口。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局面,并不乐观。” 她扫过一圈众人,确认都是可信之人,才说道: “前些日子从梁都传来消息,南梁太子遭逢刺杀,险些得手。楚王一改先前保守做派,而是采取如此激进的方法,显然是已经知道奚尚在人间的事情。” 晚风微凉,陆奚觉着有些冷,捧着热茶杯点头: “陆柬将此事告诉了楚王,并不意外。虽然陆柬大事上跟着楚王决策,但心里确实打着自己的算盘,想要拿到千机匣里的东西,所报内容暂时有所保留,但以楚王机敏,打探到消息只是时间问题。若是他知晓洛京中事,与褀王搭上线,我们可就麻烦了。” 沈鸣鸢的目光落在胡以行的身上:“胡兄那边情况如何?” 胡以行拧着眉头叹一口气: “不太乐观。刺杀陆岳之后,楚王那边很明显加快了排除异己的速度。楚王身边的亲信也有不少人被派往各地,我猜有一部分已经进入了大盛——跟祺王搭上线是迟早的事。” 南梁内政本和洛京城的局势没有太大关系,但因为冒牌和正牌的两个陆奚搅进来,一切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见龙卫的信息在胡以行这边整合,从中分离出的内容,对沈鸣鸢等人而言,确实不算好消息。 沈鸣鸢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沉吟片刻,说道:“劳烦胡兄的人盯紧些。” 胡以行:“这个自然。” 陆奚听他们交谈,补充了一句:“我这边也有一些安排——祈月,你说说吧。” 祈月朝着陆奚抱了个拳:“我已将玄贞营大部遣返回国,护卫在太子殿下的身边。玄贞营虽然在楚王手中吃过大亏,但剩下的人都是精锐死士。先前那出刺杀的戏码,不会再上演了。但玄贞营调走,如今留在贵国的就只有泉隐山庄中的这二十几人。” 她的目光扫过沈鸣鸢和
沈青枫: “我家少主身在贵国却身份未名,随时有可能遭遇毒手。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我将所有人调回,若非信任两位殿下,断不会如此布置。也请两位殿下不要辜负我家少主的一片苦心,不要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沈青枫重重点头:“这个自然。” 沈鸣鸢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看了陆奚一眼,然后伸出手,将手掌覆在陆奚捧着茶杯的手上。 还是那样冰凉,像是永远化不开的冰。 她不需要说什么,他就已经知道。 交换了一个眼神,反而是陆奚温和地微笑起来: “倒也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彼时我孤身一人来洛京,跌跌撞撞也能苟延残喘,眼下这么多亲人朋友在,定然不会出差错。倒是你们——” 她看够了沈鸣鸢,又去看沈青枫:“祺王无论如何针对我,都只是为了除掉你们两个。我只是他脚下的阶梯,你们两个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要小心才是。” 说起这个,沈鸣鸢就有些头疼。 她轻轻打了沈青枫一巴掌:“哥哥,你倒是说说,父皇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司徒信一案,皇帝只下了一封诏,让潜龙右卫放人。但人放走之后,却将右卫所有的审问记录全部要了去。 司徒信身份存疑,左卫和右卫、沈鸣鸢和沈青松,立场鲜明地敌对了起来,皇帝掌权这么多年,不会真的看不出。 他却一直沉默着,没有人能猜出他的意思。 沈青枫想起那天的情况,若不是他搬出自己和母妃两条人命,断不能换来这一纸放人的诏。 他思忖了片刻,才说: “从情理上讲,梁国国内的事务,本不应该由大盛参与。陆柬冒名来洛京的事情,只要没人拆穿,明面上就还认他这一个质子。父皇在意的,始终是朝中权力的平衡。” 柳氏和宁氏对峙多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柳氏倒台之后,沈鸣鸢崛起,局面被短暂地打破之后,又一次归于平衡。 “朝中不能一家独大,他这次在司徒信案上放过一马,无非是不希望本就势弱的我们被赶尽杀绝,但他心中对奚兄的身份,应该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祈月有些紧张:“那岂不是很危险?” 沈青枫下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卦签,摇头道:“需要有个合适的时机,将一切向父皇剖白。如今还差一个突破口,可是这个突破口落在谁身上比较合适呢?” 他沉默的片刻,桌上异口同声地响起好几道声音:“陆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