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沉沉的夜里,江雪柔彻底失去了力量,浑身冰冷。
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阳劫持了一辆马车,行了数十里,天蒙蒙亮时,又劫持了另一辆。她自己伏在车厢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侧着脸,耳朵紧贴着车底,听见车轮辘辘,知道自己在一条路上飞奔——她想,在她的世界里原没有这条路的,一头是薛夫人,一头或许是江女侠,现在她居然走上来了,渐行渐远了……噩梦就接踵而来。
她知道有一拨接一拨的追兵,一伙连一伙的拦路虎,慕容端阳和伍婉云勉力打发。她只是蜷缩在那里,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只是迷迷糊糊在想,不,这不是她所应该走的路,她应该回头,回去薛少白身边,回去女儿丫丫的身边,过幸福安逸的生活,过薛夫人的生活。
有时她也醒着,从摇晃的车帘向前看去——蒙蒙烟雨,给前面的两个女人笼上一层薄纱,朝气蓬勃。赶着马的慕容端阳,没有像以前那样披着大红披风,但是,腰里一柄长剑,依旧意气风发;那边上的伍婉云,以前从这角度看过去,一定会瞧见一只翡翠耳坠在脸颊边晃啊晃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清瘦的瓜子脸,前所未有地显出了红晕。
她渐渐痊愈,还是躺着,晓得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阳的师父,慧心庵的天元师太去。
“管他再有什么人追上来,都一剑一个砍了!”慕容端阳在前面说,“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伍婉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是快些赶路吧,投奔你师父后,好让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为了救咱们,伤得可不轻!”
说着,两人都回头向车里张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过脸去,假装睡着,她就愈恨自己——这是怎么了?前面两个难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连日来带伤抵挡追兵,保护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为了谁来沦落在如此的地步?这样,蜷缩在马车里,亡命天涯?罢了,罢了,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那荒唐的江湖梦,一时冲动,坏了三纲五常,一时自不量力,妄图挑战男人的律法。天塌下来,原该由男人扛着——影子,影子永不能脱离本身。
杀人了,杀人了……那些从不曾远去的声音纠缠着她,她头痛欲裂。必须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着,否则,洗脱不了杀人的罪名,更加,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她。
她得回去。
这样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便要唤慕容端阳姑嫂。却不想,前面马匹一声长嘶,突然惊了,马车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凭借着一路逃亡的经验,江雪柔晓得,准是又有追兵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面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接着就听见慕容端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草包!”
那追兵中被骂做草包的也不生气,只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着车中的剑,攥紧了,悄悄凑到车帘的缝里一望,来的有二十余人,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陈庆。她略略放下心——别的不怕,每次见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会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没有碰上。
陈庆的心思,看来只在慕容端阳一个人身上,冲着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来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阳冷冷一笑:“我看你是来送死的!”死字出口,手里缰绳已经放开,同时长剑出鞘,人亦如一道闪电,直向陈庆扑了过去。
陈庆翻身落马,避过了这一击,不待慕容端阳第二招攻上,旁边帮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跃上前来。
江雪柔知道连日争斗,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都是元气大伤,这时交手,哪怕对方是草包陈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她有心拔剑相助,可是剑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绑架的,这样贸然杀出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其中有诈?这叫薛少白今后如何做人?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复返丈夫身边?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剑插了回去。
慕容端阳绝对是争强好胜的脾性,以一敌多也决不叫人帮手,渐渐便力不从心,守多攻少。伍婉云见了,掀帘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见她握剑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剑加入战团。
江雪柔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师姐和端阳待我,何等赤诚?,而我却在这里躲着连面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两全的么!或者先帮她们把这里的敌人杀退了,再回头向少白解释?
她还不及想出个主意,车后的帘子忽然一掀,一个使板斧的家伙钻了进来,见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里刹那转过好几个念头: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场?杀人灭口,助慕容端阳一臂之力?或者,已经被看破了,必杀他无疑?虽是这样没个定夺,见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长剑一拔,一剑断喉。
使板斧的瞪着眼,张着嘴,一蓬污血喷出,倒栽下车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这是……却不及细想,帘子一掀,又钻上一个,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张黑面着实吓人,口中更呜哩哇啦喊着粗言秽语,直向江雪柔扑了过来。江雪柔此时如何还能思考?举了剑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时剑尖照着来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觉腥臭的**扑面而来,急忙在狭小的空间中伸腿一蹬,把那尸体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着气,才也发觉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痛得她头昏眼花——哎,她怎么恍惚闻到了家里的香气?她狠命摇了摇头,香气却愈加浓烈。
第三个人攻上车来了。
江雪柔想要握紧剑,但手上竟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见着那人一对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只有偏头去闪,由着对手一击不中,峨嵋刺没入车壁的木头中。
那人一时劲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钩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间收回。江雪柔忙提剑疾刺,可是剑,怎么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说你和这俩娘们是一伙的,原来真是不假呀!还是陈少侠神机妙算,晓得这里有你们三个不要命的女人,都预备了‘软筋散’给你们哩!”
江雪柔一听“软筋散”三个字,登时心下大骇,一瞥车外,果然也是陈庆一伙占了上风,不由焦急万分:这时如若被擒获,师姐和端阳总是完了,自己也决拖不了干系,想要回到薛少白身边,是万万没有可能了!而她又暗自痛恨自己无耻自私,竟然只想着自己的前途……一恍惚,只见金光一闪,那分水峨嵋刺又扎了过来。
江雪柔这时那里还有力气还手,只奋力将剑攥在手中,只待那峨嵋刺已经刺到自己面前了,才突然把头一缩,握着剑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以全身的重量压在剑柄上,把对手整个人穿在了剑上。
江雪柔听见外面陈庆等人得意的笑声,是在叫嚣着,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投降。她瞥见两个女人,已然力气全无,是相互扶持着,才不至于倒下。她心里一凉,颓然往后一靠:糟了!
感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腰,她伸手摸了一把,想起这辆车是慕容端阳从一个进香的官太太那里抢的,这冷硬的事物想来是一罐香油!也是急中生智的,她当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来,打火褶子点了,向陈庆等人丢了过去。
陈庆这时正自得意,却见马车窗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火,着实吃了一惊。那香油罐子顺着地势滚个不停,他们那几匹马惊了,全都长嘶悲鸣起来,更有几匹撒蹄狂奔,把骑手都统统摔落。陈庆登时大怒,手里断情剑一挥,把那罐子斩成了两半。但这一斩,香油遍地,火更是无处不在了。
伍婉云和慕容端阳得了这个大好时机,全力爬上车子,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边陈庆如何肯放过?挥剑策马就要追赶,所幸车上的香油还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计重施地丢了几罐出去,浓烟滚滚,烈焰纷纷,隔着那边人仰马翻,这边,三个女人绝尘而去。
可是也没有跑出多远,江雪柔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了,听两匹马发出一声悲鸣,车子更是喀啦喀啦巨响连连。她还不及反应是出了什么事,已经重重撞上了一边的车壁,接着是车顶,另一边的车壁……一弹指间,已经翻了好几个身,昏天黑地不知所处,待到撞击和巨响全部停止的时候,身体已经浸在冰冷的**中。
“该死!”慕容端阳在不远的地方骂道,“居然是陷阱,我们掉到河里了!”
江雪柔摸索着钻出了车子,只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整个身子也是浸在水里的,只有湿淋淋的头露在外面,而周围影幢幢的,原来是在一片芦苇地里,早春时节,去年的枯苇和今年的新苇掺杂着,黄黄绿绿的一大堆。再看岸上,两匹马正是陷进一个硕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断了腿,马车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着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和两个同伴靠在一起。
“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阳还不住口地骂,“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胆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场!”
伍婉云皱了皱眉头,道:“好在这软筋散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药,有个十天半个月就会自行散去……”她说着,不无关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师妹,你还好么?”
江雪柔心里一热,脸也跟着烫了起来,惭愧万分,低低答道:“还好。”
伍婉云没有注意,只在水里伸手轻轻搀扶着江雪柔,转头对慕容端阳道:“为今之计,当速速投奔你师父!”
慕容端阳点了点头,四下里望望,突然道:“这帮卑鄙小人,他们想害死咱们姐妹,却怎么也想不到,咱们掉在芦苇丛里,他们寻也寻不着哩!”她说着又回身一指远远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对面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来咱们赶车,还须绕个弯子才能过去,现在就从这芦苇丛里趟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伍婉云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小鬼头,还说闲话,这样泡在水里,咱们现在一点内力都没有,迟早冻死了,还不快走!”
慕容端阳在水里冲嫂子作了个揖,道:“遵命,姐姐!”说着也伸手搀扶了江雪柔,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在芦苇**里挪动。
这天是微雨的天气,没走两步,天色就昏暗了,三个人的行动一发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战连连,相互依偎了,寸步难行。
恰在此时,听得身后的岸上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见火光冲天,正是陈庆一行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三人一惊,惟恐行动暴露,只得在水里站定了,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