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小容最后还是因大夫人迁怒,要被送还到乡下家里,这还是看在她从前对九少爷云阳有恩的份上,大夫人为不落人口实,还让下人打发了她一些银钱,客客气气请她自己离府去。
至于那主谋丫鬟画春,大夫人也不只使了什么法子,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最后让人牙子带走了,也不知发卖到哪处。
原那画春与听夏,即是夏豆,同为修竹院的洒扫婢子,寻常未得传唤都不得擅自外出,修竹院清冷无人,连一日三食都需自理,府里按月安排人来送粮米衣食。画春耐不住性子,总想寻着机会往别处爬,一来二去的,竟跟送米面的货郎生了些私情,胆怯憨实的听夏见不惯她做派,总无意间从中作梗坏了她好事。
画春见她不识趣,想要给她些教训,这日指使那货郎动了些江湖阴私伎俩,欲下药将听夏迷昏过去,那伙计也是生手,先前放得药量不足,听夏喝了药茶似是全然无事,俩人一合计,索性又端了碗浓茶加足药量,听夏这回却不肯喝了,只说喝多茶水睡不下觉。
画春气急败坏,不喝也得硬喂,听夏这才觉出不对来,费劲挣扎起来,伙计也来帮手,一番争执吵闹中,竟失手将烛台打翻在床,一晃神间便起了大火。
三人陡然慌了神,只顾先跑出屋外,浓滚滚的火龙在夜晚尤其显目,不久便惹得前院周府人也有了动静。那伙计见火势渐大又遥遥传来喧闹声,浑然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欲从后墙爬出周府,画春一急之下也紧追不舍,只有听夏一个还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水救火。
谁想她却因为喝进去茶起了药效,水还没泼几回,身子一软便晕倒在了庭院。待前院人来看,只见她一人满身黑烟耳倒在地上,只当她是纵火犯,又见她进气少出气多,怕是活命也难了。
下人将事禀告夫人之后,大夫人只当那丫鬟罪有应得,草草让人送她回了老家去,免得留在府里晦气。至于画春,追不上那货郎才回过味来,假装先前是喊人救火去了,顺势将罪名全推给了生死不明的听夏....
如今画春罪上加罪,被审问间吃了些苦头,才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出来,周大夫人本意只想知晓这丫鬟哪里来的狗胆,竟敢怂恿小姐做些蠢事,谁知牵扯出一堆肮臜过往,但大户人家小丫鬟们勾心斗角本就不稀奇,故而谁也没真正放在心上,只让人带了画春赶紧走。
那人牙子做的也不是寻常丫鬟买卖,画春身后的苦头还有的吃,周府的一场闹剧也算落了幕,周大夫人甚至都没知会夏豆一声。
***
戚小容走那日夏豆去送了送她,其实也自知说不出什么结果,戚小容看到她时倒冷笑了两声,夏豆心里一阵无趣,正准备转身就走,戚小容喊住了她,“夏姑娘。”
“嗯?”夏豆转身,目光坦荡地看着她,她俩正在南侧门边的芭蕉树下,左右无人,戚小容将话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你很得意吧。”
“...”夏豆一时无语,问:“我得意什么?”
“终于不必再见到我,”戚小容说,也不拐弯抹角:“也不必再费尽心思防着,生怕我把你院子的隐事说了出去。”
“小容,”夏豆叹口气,无力的说:“你也知,前段时间情况有些难言,的确不能往外走漏风声,并非刻意防你。”
“呵,”戚小容目光带有不屑的看着她,“无名无分的,看你能风光到何时。”
这话说的刺心,夏豆瞟了她两眼,抬脚就往回走,“你,”戚小容抬头深深凝视她,闷声道:“夏豆,”她还是叫回了原来的称呼,头一次夸赞她:“你真厉害。”
“又聪明,手段又高明,我从前总觉得,你能飞上枝头做凤凰,靠的是运气,”正午的日光罩在两人头顶,戚小容眯着眼看着夏豆发光似的白玉般的面容,慢声道:“后来,尽管见识了你的许多手腕,我依旧不肯服输,只道你是在大户人家见过世面,仍是运气好了些罢了。”
“直到我自己也来了这里,弩着劲头学了许多东西,我自认为不比你差了”,戚小容说着喉咙便有些发硬,“谁知,谁知,我再能干也只是个下人,这时你却早已成了主子。”
“小容...”夏豆莫名有些动容,道:“我和你,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戚小容不由得激动起来,“你如今高高在上,是周府的贵客,是那位公子的心上人,有周家的少爷帮你,风光出尽,甚至就那些千金小姐,有谁比得过你去?”
“你是很厉害,”戚小容哽咽着说,“我比不过你。”夏豆没再接话,她也不知怎么解释,或许戚小容说的对,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
“我真的想不通,”戚小容带着哭腔说,“你们那一家的傻子,偏偏生了你怎么就这么的厉害。”
“我家没有傻子,”夏豆看着她回了句,“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戚小容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擦泪,“别虚伪了,很得意吧,跟了那位公子,从今成了人上人,人前人后的风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你那憨子爹娘,如今在村子里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差横着走了。”
都是村子里走出来的姑娘,戚小容那两个哥哥之前三天两头来城里,恨不得赖在这儿,只怕她不够麻烦的,还当着面骂她不争气,可夏豆一家可从没来丢她脸过。
六小姐找她问夏豆的身世,她不过如实相告,想让夏家那几个憨子也来周府现夏豆的丑,这又算得了什么错?何故至于要被送了回去,还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何种难堪。想及此处,戚小容悲从中来,竟当即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服气,我真的不服气,夏豆,明明我从来,样样都要比你强的。”
门房下人听到哭声出门来看,见到戚小容多少也面熟,何况大夫人那边的人来打过招呼,说是有个丫鬟要出府回家里去。大夫人那边的人给她留了几分脸面,话说的还算好听,不知情的都以为戚小容自己要出的府,门房见闻便问:“姑娘这是怎地了?可是要现下离府去?”
夏豆正俯身想安慰她几句,戚小容听到有外人看到了,到底是好面子的,擦擦泪站起身往外走。
“小容,”夏豆叫她,顿了顿道:“你本来就是样样都强的。”
戚小容转首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带着当初的倔强和不甘,再旋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府去。
*
又过了大半月,夏豆的大哥夏木也入了一回周府,他如今跟着晏祁手下的一位掌事到处跑生意,故而上回夏家人被诓来周府他却不在,今来一是为看望妹妹,二则是接夏荠夏树回村里去,夏荠夏树在周府过了不久的好日子,如今听说就要回去了,心里头也存了几分不舍,因而均可怜巴巴的看向夏豆。
夏豆心一软,便对哥哥说:“哥,若家中无事,让三妹四儿两个在这多住些日子,修竹院无外人,想必也无碍。”
夏木面上还是从前那样憨厚温实模样,好容易见了妹妹一面,也不懂得嘘寒问暖,方才一直是夏豆说句是句,他只专心地听着,间或问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吃的可好穿的可足之类,现听二妹替小的两个求情,不免也为难起来,只道:“二妹妹,总归不合适,三妹和小四得回去才行。”
“大哥”,一旁听着的夏荠娇嗔一声,埋怨道:“你是长子,还能成天在外地跑,怎地就让我和四弟在家呆着,这是哪门子道理。”
“三妹,”夏豆和夏木同时开口喊道,声音里都透着不满,夏荠一撇嘴,不服输地偏头看西窗外,夏木只得又说:“二妹妹,哥哥人笨说话不好听,但这个道理也是懂的,你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若还带着这两个小的,只怕会惹人说道...爹娘也一再交待了,定要带着三弟四妹回去的。”
夏木口苦婆心,夏豆细一琢磨,也是这个理,正要抬首说话,只见夏木又侧头低声与她道:“妹妹,听掌事的口风,京城那边这几日有信要来了,是喜是忧,就要见分晓,这紧要关头,就怕你自己都顾不上来,带着妹妹弟弟俩个也是累赘。”
他声音压得很低,虽神态语气还是从前那个夏木无异,但终究有些不一样了,夏豆侧目看他,见哥哥这一年来也长了不少,竟不知不觉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外头的日光从薄透的窗纸渗了进来,夏木背对着日光,半垂着身子同她讲话,夏豆看着他耳根后的一片金黄,竟生出几分恍惚,哥哥到底是不同了,由晏祁的人带着磨炼,不单单是个子长了,处处都长进了不少。
“妹妹,”夏木见她发呆提醒她,“我说的你可在听,你虽聪明能干,到底年纪小,哥哥又是个没本事的人,从来未能护你周全...”
“哥哥,”夏豆止住他,“唉,”夏木叹一口气,蚂蚱若在一块小地头里蹦跶,便永远不晓得外边天地有多宽广,离了爹娘出了村子,跟着掌事四处跑历练,才觉出自己从前如何的无能,让一家老小都受穷熬苦,没半点法子,“你自幼比哥哥聪慧,这些道理我不说大约你也懂的,总归自个多个心思稳健着行事,莫让别个寻出错来...”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按他那样的闷葫芦性子,自己也酝酿不出多少话来,多半都是店铺掌事教给他的,他记在心头又跟夏豆说一遍罢了,夏豆听了感动,越发觉得哥哥今时不同往日。直到天色渐晚,夏木正要带着夏荠夏树两个启程出府,谁知九少爷云阳乐颠颠地来寻夏树玩耍,听说他要回去,自然万分不舍要留住,云阳开口要留人,丫鬟们自然也帮腔,故而最后,夏木这趟算是白来了,夏树不走,夏荠自然也不肯走的。
直到送了苦着一张脸的夏木出了府,这头小不点儿们欢欣鼓舞地庆祝,夏豆摇摇头失笑,自家这个哥哥,还是再需练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