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已经拆散了头发,却玉絮絮地说个不停:“陛下这样便走了,把娘娘自己留在这。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外面又得怎么议论呢。” 她总是这样喜欢打抱不平,执柔笑着看她:“他走了我也乐得清闲自在,你困不困,晚上和我一起睡罢。” 她们俩一起长大,小时候也常常同榻而眠。却玉眼珠瞪大:“娘娘说什么呢,这要是被太后知道……” 却玉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妆台上的凤冠。 她家姑娘已经不是太后膝前的薛姑娘,而是大裕的皇后了。 执柔靠着床头,头发披在肩头,像是一匹细密的绸缎。 却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跪坐在执柔的脚边,她把下巴轻轻贴在执柔的膝头:“娘娘。” “嗯?” “陛下……会喜欢你吗?”她终于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上许久了,她想问,却又不敢。 执柔的手落在却玉的头发上:“我是薛家人,若我生下了一个薛家的孩子,他便又多了重危险。天下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于我一个呢?” 却玉心里又忍不住想为执柔叫屈,才开了个头,执柔便不许她再说下去了。 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有脚步声停在殿门口,却玉起身去开门,发现齐楹正站在门外。 他身上的衮服已经更换过,霜色的玄端比朱红色更衬他。 执柔听见却玉行礼的声音,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齐楹没有拿盲杖,走得比平日里更慢些,这一路却也不曾碰到殿内的陈设。 一直走到执柔身前,他微微低下头:“换过衣服了?” “还没。”执柔答。 “去换吧。”他平淡道。 却玉小心翼翼地看了齐楹一眼,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执柔身边,扶着她往屏风方向去。 齐楹神色似是一哂,执柔这才想起他看不见的事。 绕过屏风,却玉替执柔解开吉服的带子,待衣服换完,执柔将长发重新绾作垂髻,走至齐楹身边。 侍女已经替齐楹换过寝衣,素白的交领绣着松鹤竹涛,他眉骨下的系带上用银线绣出一行细密的云纹,二人一坐一立,却玉带着殿内的侍女们一起退了下去。 “睡罢。”齐楹道。 说罢率先合衣躺下。 龙凤高烛摇曳婀娜,照得整个椒房殿灯若白昼。 齐楹的脸在这明暗交替的光影里,都渐渐不再真切起来。 这是执柔离他最近的一次,可仍旧显得这么远。 “不会把你怎样的。”见她迟迟不动,齐楹淡淡开口,“不累吗?” “什么?”执柔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 “你不累吗,薛执柔?” 齐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没有什么平仄抑扬,好似叫的是这椒房殿中的某个摆设。 床上只有一床锦被,齐楹没有盖在身上,执柔掀开被子,默默在他里侧躺了下来。 齐楹的睡相很好,他平卧着,双手交叠落在腹上。执柔对他的感知力早有认知,所以并不敢抬头看他。她同他一起平卧着,这张床分外宽大,他们两个人中间,甚至还能再多躺下一个人来。 这是她的新婚,执柔想到的却是战死在渭水之畔的父亲、久病仙逝的母亲。 齐楹的呼吸声浅浅的,几乎微不可闻,高烛明亮,灯花跳跃,晃得执柔睁不开眼睛。于是她坐起身,趿着鞋走到灯边。拿起架子上的金剪,她倾身去剪烛芯。 她将烛芯剪得暗了些,重新在齐楹身边躺了下来。 身侧的被卧浅浅的陷了下去,不待齐楹发问,执柔已经先开口了:“灯太亮,臣妾适才去挑暗了些。” 说罢她又自觉失言,暗暗咬了下舌尖:“我……” “既太亮,为何不熄了?” 执柔低道:“这样不吉利。” “你信这个?”说话间,齐楹眉心倏尔微微蹙起,似是忍耐着什么痛楚一般。 “不信。”执柔微微侧身看他,莞尔道:“可若是太黑了,臣妾心里会害怕。” 齐楹嗯了声,没再继续说话。 执柔一整日里都在被人推着向前走,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此时此刻渐渐睡意上涌。 梦中似幻似真,仿若又回到了江陵,待她再醒来时,红烛已经烧过一小半,云纹玉灯下堆了厚厚一层小山一般的烛泪。 外头还没亮,只有细碎的风声偶尔传来。
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就传来齐楹的声音:“什么时辰了?” “寅时一刻。”执柔抬眼看向齐楹的方向。 他不知在何时换了姿势,一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虚握成拳,面向外背对着她侧卧着。 昏昏的橙黄色光下,齐楹的脊骨透过素白的中衣凸起出来,领口处的纽子不知何时松开了,他仍浑然未觉,交领下面的皮肉上,满是涔涔的冷汗。 执柔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陛下怎么了?” “天亮了?”他问。 “还没有。” 执柔起身下地:“臣妾去叫元享来。” 她还未起身,一只手便猛地从背后钳制住了她的手腕。 齐楹的手指冰冷,冻得执柔微微一颤。齐楹的手松了松,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不必了。” 对齐楹而言,除了元享之外,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元享此刻还未回来,他不想让薛伯彦知道元享劝乐平王去益州的事。 他眼上的丝绦沾了汗水,洇开一圈褐色的水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天亮了再叫我。” 执柔见他很是不舒服的样子,犹豫片刻起身走到凭几旁,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来,重新走回到床边。 “喝水吗,陛下?” 齐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向执柔的方向伸出手。 执柔把杯子递进他手里,看着齐楹一点一点将杯中水饮尽。 “你是薛伯寮的女儿,读过么?”喝完了水,齐楹看上去精神好了些,他靠在床柱上,领口仍开着,人也显露出一丝矜贵的风流来。 “跟在太后身边,识得字。” “读过《左传》《春秋》之类的么?” 执柔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开口说:“读过。” 齐楹笑了笑:“不错。” 他平日里很少笑,这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分外晃眼,惊鸿一瞥间,分外勾魂摄魄。不知道他因着什么事,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执柔收回目光,接过他掌中水杯,重新放回到凭几上。 齐楹勾着唇,漫不经心地仰着下颌,摇摇欲坠的烛火光影里,他脸侧的丝带亦跟着摇动,他又渐渐沉默下来。 外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这是个好事,说明元享已经畅通无阻地见到了乐平王。 天潢贵胄像是大山一样压着他。 齐楹心里对这些江山社稷从未生出什么渴望。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报说元享求见。 齐楹坐直了身子“看”向执柔的方向:“能帮我拿件衣服来么?” 他没用朕这个自称,无端显露出几分亲厚来。于是执柔起身,把他睡前穿的那件外衣从架子上摘下来。齐楹正在躬身穿靴,执柔抱着衣服走过来,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着她温声道:“替我穿上,行么?” 贴身的中衣他可以自己穿好,只是这些穿在外头的衣服还得要人来帮忙。 执柔抖开襜褕替他穿戴,齐楹微微仰着下颌,任由她摆弄。 执柔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颈侧,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执柔伸出手,将他散开的中衣带子重新系好。 “谢谢。”齐楹道,“皇后继续睡吧,朕先走了。” 此刻,天色微明,稀薄的晨光照进来,他们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又渐渐被拉得疏远起来。 执柔行了礼,齐楹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她回到床边上,在齐楹靠过的床柱前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了上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想了想,她又从凭几上取来一根束发的带子,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像是一个人掉进了粘稠的黑暗中。 执柔伸出手,眼前是一片虚空,她伸出的手指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她猛地扯下蒙眼的发带,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呼吸了几次才渐渐平静下来。 却玉听到动静赶忙从外面走进来:“娘娘,怎么了?” 执柔将带子扔到一旁,摇头:“我没事,传水来吧。” 却玉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床上。朱红的锦被下头,一块白色的绢子露出一个角,她用手抽出来,是一块整洁如新的白布。 她叹了口气,折好收了起来。 今日要去拜见大长公主,也就是齐楹的姑母齐徽。 大长公主比齐楹要大八岁,永熙五年时被先
帝嫁去北狄为王妃。去年,北狄王病逝,不到三十岁便守寡的大长公主自请还朝,执柔只在她回长安那日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郑秦是执柔封后之后拨来的人,入宫的年岁长,也是为了在执柔面前露脸,着意殷勤着说:“大长公主是在娘娘入宫之前就和亲走的,娘娘没见过,奴才只记得大长公主性子柔顺和蔼,阖宫上下没人不喜欢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没和亲的时候,和孝宁皇后私交甚好,孝宁皇后仙逝之后,咱们陛下是由大长公主带大的。” 孝宁皇后便是齐楹的生母孟氏。大长公主自请还朝后,章帝对这个妹妹颇为愧疚,即刻命人重修公主府,并许她食邑万户的尊荣。齐楹登基后,对齐徽亦礼遇有加,处处以之为尊。 这些事执柔早先有所耳闻,只不过彼时只觉得事不关己,并不曾刻意放在心上。 待走到昆德殿时,昆德殿前仅仅立了两名常侍相迎。 春庭深深,一妇人跽坐在院中,面前一盏小炉中正煮着茶水。 在这草茸絮软的时节里,大长公主薄施粉黛,姿态雍容,气度高华。 执柔福身叫了声大长公主。 齐徽还在孝中,今日不曾盛装打扮,发间只余下一对云头凤纹掩鬓。 她命人将执柔扶起,亦颔首还礼,疏淡又客套:“娘娘客气了。” 泥炉中的茶水已经滚过三遍,香气四溢。齐徽舀出一杯,奉与执柔。 “这还是用的去年的雪水。”她端起茶盏细呷道,“果真长安的水比塞外的强出千百倍来。赤城那地方本就不下雪,早两年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我命人收了些雪来烹茶,到底是比不得长安。” 赤城便是北狄的王都。 执柔饮了一口,果真唇齿留香:“果真是极好的茶。” 齐徽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仍不达眼底:“远在塞外时,我便听说过娘娘。太皇太后曾修与我,说到她看中了一位女郎,想选她做桓儿的妻子。” 齐徽已经改口称太后为太皇太后,执柔抬起眼睫看向她,齐徽的目光与之相碰,不闪不避:“想不到如今,娘娘仍做了这个皇后,嫁的人却不是桓儿。”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和桓儿都是我的侄儿,我不偏心哪个。今日仍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娘娘,我心里也觉得很是高兴。娘娘若是不嫌弃,大可时常来我这坐坐,和我这未亡人做个伴。”她说出口的话滴水不露,可执柔也是在深宫里待久了的人,知道她不过是虚与委蛇,故而亦客气道:“这是自然。” “去岁回宫时,幸得大司马自雁回关一路护佑。”齐徽盯着执柔的发顶,“我大裕的山河社稷万岁无虞,也多亏有大司马。” 这句话一语双关大有深意,落在执柔耳中并不算动听。 “如今仍在先帝的孝中,我近来缠绵病榻,还想请娘娘替我每日抄一卷佛经,奉于先帝牌位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