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过正午,太阳仍未冒头。也许少了光给视觉带来的刺激,耳边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嘈杂的风刮过衣裳,擦过皮肤,吵闹不堪。最烦的是人的呼吸,实在太重,带着讨人厌的生命力。 浅灰色的云被某种力量震碎,皴裂,缝隙里露出银白底色。 “聊聊你的计划吧。”我看向洛洛。 他喝了口水,很快便答: “我想去四区。” 紧接着给出理由,“连接六区的是四区和八区。六区的管理机构只有教堂,自由度很高,底线只有一条。接受喂养,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不仅为了保证生命延续。我想,给幼苗植入对戒律的敬畏,可以巩固流星街政权的统治。而教堂之外的争斗,符合“自由活动”宗旨,本质是优胜劣汰。适应环境才能活下去。 洛洛说:“仅仅离开教堂很简单,只要能在六区找到容身之处和食物——” 我随手拾了一颗石子,碾碎,轻轻一扬,随风撒了出去。我截过他的话头:“既然教堂负责分配和交易,必然完全掌控六区的资源。我们能找到的只有指缝漏下的那些,不能成为稳定的生活来源。” 洛洛肯定了我的猜想,抬头向西遥遥看去:“至于八区……在垃圾山那端,我们昨天寻找食物的方向,他们负责筛选垃圾中的某些金属类可回收物,进行一定程度的再加工。” 我推测道: “在这之前应该还有其它工序,因此,投放到六区的垃圾已经变得…温和许多?” 我又想起:“说起来,那三个高个,他们靠在六区搜索资源就能独立生活吗?” 洛洛回想着:“八区以外污染严重,需要穿防护服,八区也许是最后一道过滤。他们也有可能是八区来的。” 我问:“八区和六区之间没关卡?” 他抬眸看着我说:“听说顺着垃圾山的方向走可以直接走去八区。但我们没有尝试过。” “这些是哪来的情报?”我有些疑惑。 洛洛回答:“一位管理员。他已经离开了。” “你弄清了流星街的整体布局吗?” 他说:“没有。但我想六区外就是在逐步处理,回收垃圾吧。” 我并不赞同:“如果劳作就行,那三人为什么要回六区寻找食物?另外,为什么选择四区?越往里走制度越森明,更容易引起关注。” 既然已经明确八区的生产方式,距离最近,短期内想脱身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那里,要做的仅仅是走过去。 天边似乎亮了点。墙根上的阴影慢慢变浅,周围的地貌也逐渐清晰。 “四区有斗兽场。”洛洛爽快地回答,“那里有独立的登记系统。只要通过选拔就能进入斗兽场的体系,对战获得奖励——食物,水,住所。而且选手有自己决定去留的权利。” 我稍稍扬起眉毛,有点惊讶。如果全按洛洛所说,爸爸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去那?听起来很好玩。 我问: “你在等待什么?那里,都是谁?” “那里是…上区的孩子。”洛洛抿着唇笑,云层薄了,他看起来也亮了一点。他停顿了下说,“我们需要入场券。” 挺合理的。为流星街二代建一个训练营,没什么不对劲。如果继续呆在一区,我也要参加斗兽场的选拔吗? 所以,爸爸为什么带我来这? 那些人束手束脚,是在隐藏真正实力?有必要吗? 脑内冒出的许多问题一时无关紧要,目前最要紧的——我问洛洛:“你有别的办法?如果只有内区能参加,如何伪造身份?” 此时恰有一线阳光在寻找出路,从侧面照射在云层上,云翳不堪抵挡,整个天空都柔和起来。光洒下来,落进他眼里,洛洛反而睁着眼睛,抬头去迎。亮得像一堆折射出幻彩的奇珍异宝。 他勾起嘴角,势在必得的样子,“靠自己越过四区关卡,就能获得进入斗兽场筛选的资格。” 隐藏的奖励关? 我问道:“哪来的消息?怎么确保真实性?” 洛洛看向我,真诚地笑起来,语气都带着愉悦:“昨天之前都不一定是真的。但我见到了你的父亲呀。” “他就是这故事的主人公。曾经独自从六区进入四区,登顶斗兽场的,金发金眼,眼角有道伤疤的男人。” “这更像传说。”一直沉默的飞坦补充,“像给统治者编的传奇逸事。在故事里他只有我们现在这么大。” 洛洛说:“可是他把你送到这里来啦。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耳边一切恼人喧嚣都停了,世
界好像静止了几秒。我心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情绪。从未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境听到父亲的故事。 所以洛洛态度的转变大多出于此。 但,现在的我,或许都没法打过集训中那些更年长的孩子,更别提问鼎内区。洛洛他们…… 对比独自一人的父亲,人数变成四倍,只显得累赘。 我斟酌了会,又问:“你们查探过出六区的关卡吗?” 洛洛点头。 我记得清楚,四区和六区不仅各设了岗哨,甚至都建了围墙,这两区内部,包括中间的缓冲带都没有巡逻兵,但每个边界都有守门人轮岗,每个我都打不过。只算武力值,目前的洛洛三个人加起来抵得上0个我。 往多了说。 “四区的入口也是一样的设置,”我看向他们,“认真训练,我们强闯不成问题。” …… 夜幕很快降临。我的运气不错,今天就是洛洛提过的沐浴日。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一根塑胶软管。 远低于体温的水渗进头发缝隙,爬过我的耳朵,肩膀,很快把我完全打湿。水的重量像冰冷的拥抱。溅落在地上也清脆动听。 意识里一眨眼的时间,软管就失去了脉搏,回到它身为死物应有的状态。 我多半是疯了。 明天,明天太阳升起,他们就会体验到什么叫疯了。我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身体的极限,再叫他们不断超越极限。 我太想…太想要洗澡了。 囫囵擦干自己,我套上衣服,下一个孩子很快走进来。我怒视着他,这怒气来的突然,一下没收住。 那孩子——洛洛,他被看的有点莫名其妙,又没法拖延时间,于是一边脱上衣一边问我:“没洗够?” 他白的像没晒过太阳,因为体脂率太低,皮肤紧紧包裹着肌肉,肋骨也能看很清晰。他的骨头长得挺好看——起码已经能看出这趋势,很适合被解剖。硬要说的话,把他养大,可以做一具标准的骨骼模型。 我的沉默给了他错误的指示,他好像有点害怕,甚至表现出小心翼翼,又问:“一起洗?” 他要解开裤子了。我犹豫了下,转身往外走,顺手给他关了门。 凉风一点不留情地灌了满怀,蒸发的水分带走热量,我一下清醒很多。 就算进来那人不是洛洛,我也不会杀的。但失控的杀气让我深刻地认识到这半年的松懈。难道不做杀手,就该让自己堕落到连意识和肢体都控制不住吗? 今晚天色尤其暗。 我抬头,只看到云层盖住的浅浅痕迹。月亮被它捂死了。 站着想了这一会,洛洛已经洗完,带着新鲜水汽走过来。我们一起往屋里去。 “明天你和飞坦出去,我带玛琪训练。” “好。”他回答。 经过昨晚对那的梳理,我乏味了,既然它对教堂生活毫无助益,下半卷失去了意义。 洛洛见我取了另一本,要我把《旧约》给他。我想着,这本整体不晦涩,也少有咬嚼字,拿来识字未尝不可。 我递给他,灯在中间。只是我看我的,他看他的。 一开始我也没看得非常投入。 被灯光侵犯着的洛洛,像块天然没温度的玉石,表面几乎要被烧裂了,一小块他消失在光里,边缘也被引。他承受着这光,光张牙舞爪,但烧不完他,甚至没法让他烫起来。 他从引言翻起。 那我不是白说了? 我这才认真开始看这本新的神话史。和《旧约》正相反,这个故事里有多到令人发指的神祗。 大地,天空,太阳;时间,梦境,律法;乃至人的每一种性情——谦逊,懒惰,暴力…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神格。正因如此,神终于不执着于一味的宽容伪善。 人神之分除了力量,几乎只有一件事——神是不朽的。 印在页上的影子晃个不停,像在垂死挣扎。直到这影子和夜晚一起融化了,不知名的、吃掉我时间的东西,把火光完全拆解入腹。 若能永恒存在,不死不灭,就算成神了吗? 洛洛合上的闷响打搅了我的思绪,我挪开尽的灯,在黑暗里和他对视。 这哥们不想走? 床实在太窄了。 戒断不了对温度的依赖不是什么好事。 ……这方面我也没什么资格指责他。
罢了,也许对更好生活条件的渴望能提升他的斗志? “把你的床搬来?”他可能还没找好借口,我只好轻声问他,“这样我们可以盖两床被子,但你得把枕头给我。” “好。”他几乎没犹豫,下床去挪东西。 他的动作轻,肌肉控制还不错。但两张板子碰撞还是发出一声钝响,音量应该很小,我却被这声音叫醒了,汗毛倒竖,触觉听觉都灵敏了一倍。 他扯过那块破布,布捕捉了一点风,风又很快不敌,魂飞魄散。没了阻隔,它和我的毯子紧密贴在一起,布衾之间传来粗糙的摩擦声。 我后颈发麻,浑身不对劲。像中了某种神经毒素,强烈的不安感席卷来。 洛洛坐在床边,递过那块海绵,我没有动,深深盯着他。 他给我下药?但他没有动机,也没途径拿到能放倒我的药。 受雇于人? 昨晚为什么不动手? “伊洛丝?” 我可能盯太久了,他还维持那个伸手的姿势,眉头却微蹙,疑惑地唤我。 “不需要了吗?” 试探吗? 我调动肌肉,伸手去接,顺利接了过来。还能掌控自己的身体,这让紧绷的心放松了一些。 洛洛掀开被子,带动了一阵凉风。他躺了进来,又散发出更多的热气。我还没移开视线,于是他也看过来。他这样子简直满身破绽。如果我想取他性命,他必死无疑。 犹豫半晌,我还是决定和他商量:“我好像中毒了。” 洛洛漆黑如墨般的瞳孔突然放大,怔愣住,随即又直白地说:“不是我。” 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没有中毒的感觉,你的症状是什么,突然有的吗?” 这表情有些好笑。 “先是后脑勺附近有麻意,然后——”和他描述的时候,这种感觉却消散了。 我改了话锋:“无所谓,已经恢复了。我的体质比较…特殊,有可能自己消解了,也可能是错觉。” 无论如何,目前没有威胁了。 洛洛看起来仍有些紧绷,我只好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睡吧,晚安。” “……晚安。” 这晚实际并没那么容易入睡,脑袋太清醒,耳边气流的变化格外明显。我闭上眼,控制着放缓自己呼吸的频率,直到听见他符合睡眠特征的呼吸才放松下来。 他的体温逐渐捂化我的意识。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