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朱雀大街，摄政王府中。 夜色已深了，王府中却处处灯火辉煌，仆妇们井然有序地进进出出，各种山珍海味珍馐美馔流水似的往席上送，美人的裙裾交叠着男子的华服，千金难换的美酒肆意泼洒在桌案上衣袂间，觥筹交错，嬉笑怒骂不绝于耳，丝竹管乐声声不息。 高坐上首的年轻男子，身着宝蓝色织金团花蟒袍，头戴金冠，脚蹬云履，懒散地斜倚在身旁衣着清凉的美人身上，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薄唇带笑，浑身上下都流露着微醺的惬意，正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李绩。 宴正酣时，却有一侍卫匆匆分开人群来到上首，附在李绩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李绩的半眯着的凤眸陡然睁大，寒光一闪，身子也跟着坐直了。侍卫半跪着垂下头等待命令，李绩神色不辨喜怒，下意识屈指敲击着案几，沉吟片刻，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李绩唤过侍卫，低声嘱咐了几句，又懒洋洋地倚回了美人身上，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兴致勃勃地继续宴饮。 得令的侍卫又匆匆离去，一路直奔皇宫。 此时早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侍卫却毫无阻碍地叫开了宫门，一路畅通来到郭太后居住的圣仪宫。 郭太后并未就寝，她正独自坐在小佛堂中，于灯下执笔抄着一卷《法华经》。 作为大卫王朝实际的最高掌权者，贤名远扬的郭太后如今刚五十出头，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她打扮得极为简素，一身月白的家常裙衫，墨色长发闲闲披着，只手腕上戴着枚翠玉镯子，再无其他装饰，面容精致秀美，仍能窥见几分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郭太后身边伺候的宋姑姑进来通禀：“娘娘，王爷身边的赵谦来了，说有急事禀告，您要见吗？” 郭太后闻言放下了笔，嗯了一声，示意宋姑姑将人带进来。 侍卫赵谦恭恭敬敬地向郭太后行礼问安后才开口：“启禀娘娘，清泉寺的大火已扑灭，别院正房中有两具尸体，仵作查验后，推断一人年纪应当不超过二十，一人约四五岁，应当就是嘉荣公主和嘉慧公主。别院中另有侍卫十人，宫人十八人，尽数殒命。此事如何处理，王爷请您示下。” 郭太后闻言，良久不语。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语带惆怅地开口：“这两个孩子呀，终究是福薄，佛祖也没能将她二人护住啊！唉，流云，先派人通知陛下吧，父女连心，劝他节哀，千万保重身体。回去告诉王爷，两位公主年纪小，如今夭折，就不用大肆举丧了。但毕竟是皇家血脉，如此不明不白地没了也不可，让他尽快查清清泉寺大火之事，以慰亡魂。” 说完，郭太后便闭上眼，喃喃地开始念起了往生经。 宋姑姑和赵谦领命退下，圣仪宫恢复了平日的安静肃穆。 承明殿内，厚重的帷幔将所有光线隔绝在外，偌大的宫殿内只有零星的几盏烛火，艰难地对抗着深重的黑暗。时不时传出的几声咳嗽也断断续续，如同老牛拉车般费劲，让人忍不住担心这人会不会就这么咳没了。 一直到咳声渐止，内侍宫女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殿内才终于传来一声疲惫的“进来”。 等候多时的宋姑姑快步进了内殿，行至龙床前，扑通一声跪下，语气沉痛地将清泉寺大火，两位公主遇难的消息禀告给了康平帝。 康平帝年纪还不到四十，但因久病不愈，整个人显得苍老孱弱，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脸颊上还带着一抹病态的红。 宋姑姑话音未落，康平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咳出喉咙，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喷出，人也跟着软倒了下去。 宋姑姑吓得赶紧叫承明殿中侍奉的大太监王英，王英见状又匆匆忙忙叫人去请太医。整个承明殿乱做了一团。 太医院院正俞济民衣服都没穿齐整就被人架进了承明殿，一番施针喂药，忙得大汗淋漓，才总算将康平帝救了回来。 宋姑姑一直等到康平帝情况稳住了，才回了圣仪宫，将事情细细告知了郭太后。 俞太医和宋姑姑都离开后，承明殿恢复安静有序时，已是到了深夜。 刚从生死一线挣扎回来的康平帝却并未睡下，他独坐在偌大的龙床上，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默默坐了许久，方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唤王英：“让桂平进来回话吧。” 王英领命出去唤人，侧殿茶室中等候多时的青衣小内侍桂平快步走进了承明殿深处，穿过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层层帷幔，终于见到明黄龙床上躺着的康平帝。 “启禀陛下，柳七来信，清泉寺中已安排妥当。但是，但是
他没能找到两位公主”小内侍的声音越来越小，很是不安地抬眼偷瞟了一下龙床上的康平帝。 康平帝闻言又是一阵咳嗽，跪在地上的桂平吓得赶紧起身扶住康平帝，轻轻替他拍背，等他终于咳过了这一阵，又连忙从旁边案几上拿过茶杯递到他嘴边。 康平帝喝了两口水，疲惫地摆摆手，靠在软枕上闭目缓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让柳七将能用的人手都派出去继续找，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找到。” 话音刚落，康平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小内侍伸手要扶他，却被他挥手阻止了。 一阵疲惫至极的咳嗽喘息过后，康平帝总算缓过了这口气，再次开口：“给北边去信，让贺问岳将谢家小子看牢了，别坏了大事。” 小内侍领命，恭敬退出了内殿。康平帝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叹一声，昏暗的宫室渐渐陷入漫长而静谧的沉默中。 李昀和李曦二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出逃牵动了大卫王朝权力顶端的三个人，他们赶路一整日，才堪堪在今日日落之前赶到了孟余县城门口。 孟余县距离李昀他们先前所在的山村不过半日路程，本该在下午就达到的，奈何丑驴的脚程实在太慢，秦漠和李昀不得不多次停下等岁始和李曦，中途他们随便吃了点剩下的黑面饼，在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时达到孟余县城门，混迹在返城的百姓之中。 孟余县距离京城不到三百里，是个热闹繁荣的小县城，每日进出城的百姓不少，最近几天因摄政王府失窃，王爷大怒之下广发海捕通缉窃贼，出入城的检查也严格了许多，总是要排很久的队，惹得百姓们怨声不断。 而被通缉的窃贼本人，秦漠，正扮作出游归来的公子，带着两个侍女一个小厮，优哉游哉地坐在朴素但宽敞的马车里，混迹在排队的人群中。 今日下晌他们赶到孟余县郊外一处庄子上，改换了行头，抛弃了丑驴，拥有了马车，成了外出游学的富家公子和他的仆从们。 性格憨直的岁始，手倒是极为灵巧，他们几人在他一番捯饬下，面貌大变，秦漠本是斯俊逸极为惹眼的长相，换上襕衫儒巾，眉眼修饰得柔和温润，收起通身的锋利冷峻，摇身一变就是饱读诗的人墨客。 李昀的长相俏丽，身形单薄瘦弱，拿姜粉抹黄了脸，修淡了眉，换上寻常人家丫鬟穿的青布襦裙，丢在人堆里都认不出来了。 李曦是个小孩，本就不扎眼，更是好收拾，岁始自己也终于舍得抛弃他那一身少侠的黑衣，换成了跟李昀差不多的小厮装束。 四个人收拾妥帖后，便赶往城门。 这一番操作，也让李昀有些明白这位秦公子绝非他口中所说的钱塘商户这么简单。 一个普通的商户，如何养得出岁始这样易容手段高超的侍从，又如何能在千里之外的孟余县郊外置办一处庄子，而即将前往的孟余县城，应该也有他们的人在。 再联想到秦漠逃出清泉寺后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要杀自己，那此前他口中所谓的身世也多半不是真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跟摄政王和郭太后母子定然有大仇。 但是他到底跟自己有什么仇怨，恨到要杀了自己，又是李昀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道就是单纯的坏？ 如今李昀被秦漠看得极严，身边唯一的漏洞岁始也被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跟自己搭话，再加上被他狠狠吓唬了一通，李昀也老实了不少，认认真真地装哑巴，盘算着到了孟余县再想办法，或是一直拖到淮固城，找到她的金大腿谢瑾言了再寻机会脱身。 李昀心思百转，面上老实巴交，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漠顺利进了城。 四人乘着马车，一路赶往桐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