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冉冉 ,火光正旺,噼噼啪啪;此刻外头正在大宴宾客,高朋满座,热闹非凡,院内却是难得的清净;苏锦独自坐了很久,稍微动一动便摸到了撒账的果子;枣子、花生、桂圆、莲蓬子,果真是‘早生贵子’;样样都是好兆头。 “姑娘,咱们看到天家赏的珊瑚树,足有八尺!人都讲是龙宫宝物。还有那一斛珠子,又白又亮,一颗有八分大,正宗合浦南珠;” “果然天家都是好东西,不是天家垂怜姑娘,咱们哪里见过,姑娘真是好命!” 听云听雨叽叽喳喳的聊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用些栗子糕吧!昨晚就空着,今日又闹了一天;水米未沾,到晚……” “哎!” 林初兰叹气; “如何撑得住呢?” 此刻,唯有林初兰心疼她;丧母失怙、寄人檐下、看尽冷眼;又有青梅竹马,别恨离愁,临了又遭受惊吓,哎……。小小年纪饱尝艰辛,万种心事,又能予谁言呢!别人看的金窝福地的世家小姐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倒盏茶予你,哪怕略湿湿口呢?” 苏锦只是不说话,沉重的凤冠压在头顶,不光抬头费劲连带着脖颈酸痛,坐了很久越发的昏沉了。林初兰想了想,伏在耳边低声私语; “若姑爷夜间要……” ‘呼啦’门开了,周彦邦的顶着一张阎罗脸信步走了进来;林初兰和丫头们心上一惊,姑爷也是一身喜服;虽长身玉立,可是这神情着实唬人,让人不敢言语。体己话被硬生生打断,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周彦邦稳坐床畔,就这样揭开盖头;迎上苏锦清冷的面庞,看不出任何喜色;她没躲,也没羞涩,只有茫然和木讷。苏锦的眼前一切都清晰了,她愣愣的望着他,她的夫君,陌生而疏离; 周彦邦有一丝诧异,与他所想不同;没有娇羞,没有垂眸,她就这样直视着他;虽盛装扮饰,娇艳如画,却有掩不住的苍白憔悴,红肿的眼泡预示着没少哭;顶着繁复华丽的高髻,却生着一张稚嫩的脸;小小的人套在层层叠叠的服饰里,她在想什么?他看不透,虽然肩并肩挨着,如此亲密却又遥远! 解缨结发,生死不离; “姑娘。”直到林初兰轻轻唤她,她才看到周彦邦递过来的高脚荷叶杯,茫茫然接了,才发现屋内站了好多人,可她只认得姨娘和自己的两个丫头。 “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 唱词的喜笑颜开,丫头们笑语盈盈;周彦邦一饮而尽,苏锦略沾沾口就被周彦邦夺了过来,代她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咱们大爷心细起来,还真是……” “爷们成了亲,自然体贴起来,不用教;何况咱们新夫人千娇百媚,谁见了不心动,大爷又不是佛爷!” 见他如此体贴,一屋子人又是哄堂大笑。 夜深了,红烛晃了眼,灯花迷了睛,兰麝焚香,熏香沐露;月中嫦娥羞妩媚,红绡帐里卧鸳鸯;苏锦把自己缩成一团,往里再往里,远些再远些,只恨床太小;锦被中她□□着后背,青丝披散着;紧张迫使她不停的揉搓着麒麟送子的红色肚兜,这一方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好怕,和一个叫夫君的陌生人! 周彦邦的手刚一触及她的肩膀,苏锦立刻吓的缩了起来,仿佛一条冰凉的蛇爬上脊背躲闪不及。周彦邦无奈却又不耐烦,略略惹她一惹,又恐她啼哭不止;他最烦妇人哭闹,总归要经历这遭,便使起猛性,烦絮到了半夜,一把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扯断了衣物。 很快,非常快;没有爱抚,来不及嘤咛,没有温柔,更无论缱绻;留给她的只有疼痛和粗鲁,像下聘,像订婚,像拜堂,像绾发,只是成婚中的一个仪式,像完成一个程序;这一切和感情无关,是他们必须要做的。苏锦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初次;事后她想,如果当时他能再轻一点,再慢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甚至她想,怎会有人留恋此事,于她简直是折磨!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檀郎谢女” 天家的匾额上说的是谁?这诗句里写的都是谁?苏锦努力的想,想的头痛欲裂。 一从别后各天涯。 桃叶渡,杨柳风,宋清平在渡口等了很久,踟蹰、徘徊,不停的张望,等不到了……;黄昏薄雾,意气风发时以为自己成千秋大业,如今看来,一无所成。 江上聚起缥缈的白露,一叶孤舟飘然驶过,若有似无,仿佛行驶在云中;夜航的孤舟挂着红灯,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如世间的尘埃;舱内唯有如豆的灯火,映照着宋清平瘦削的面庞;江风吹过,烛影恍惚,灯花爆了,一跳一跳;暗影中黑布
包裹着的青瓷罐子寂静无声;宋清平孑然一身,带着匣和父亲的骨灰并一叶扁舟黯然回故里;这之前的人生仿佛一场梦境,京城、尚府、学府、科场、考功名……;如今大梦初醒,方才看清,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不过一介草鞋布衣,还妄想她…… 尚未赴任即丁忧,天家的殿试也因父亲的丧殡而错失;丁忧三年,这三年朝堂如何变幻,人才辈出,早有人顶替了他。三年后还有没有他的位置,不得而知,他想如果不入仕了,斋里当个先生也挺好;这样平淡一生,她与他更是云泥之别,从此断了对她的念想。 想到这些宋清平无可奈何,千种心事,唯有自渡,他随着上下浮动的小舟而昏沉,他伏案,似梦似醒;他记得当日离开时的恍然不知所措,戚戚然如丧家之犬;街上人声鼎沸,可他却不知自己是谁该去哪。 ‘元朗’ ‘我儿’ ‘清平’ ‘哥哥’ 船遇浪涛,猛然颠簸;宋清平惊醒,真正惊醒他的确实那声‘哥哥’;攥紧了那只荷包,他只有这个了,那是他残存的梦;窄小简陋的案上,宋清平研磨提笔,这是他多年来最娴熟的动作,该写点什么呢? ‘海棠影下,子规声里,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如今的他也只能卖弄诗,可写这些有什么用?他不应该再怀念,他不应该再有念想;他应该写‘白首共老,琴瑟和鸣’,应该写‘螽斯衍庆,良缘夙缔’;他当然记得,农历三月初十六,宜嫁娶;妹妹的好日子;此时此刻是她的洞房花烛时,他有丈夫,有公婆;他夫家是名门望族,簪缨世胄;正与她世家小姐的身份般配;所以为什么还要去想,写这些干什么呢? 宋清平奋而起身,揉皱宣纸,扔进江中;紧接着,连带着手中的笔一并扔掉。茫然寂静的深夜中,他感到深深的无力,原来他什么也没有!虽分薄缘悭,但他惟愿那人对她好,无论是谁,不要欺负她!仅此! 雾气越聚越浓,江山船上传来咿呀的歌舞声,宛如海市蜃楼中的仙世,美的不真实。 “前头就是洞泾码头,公子不下来耍耍;这里的姐儿最是骚浪,遇到公子这样的倒贴银子也要与你睡上一睡;她们无亲无故,似无根浮萍,自在一天是一天,真正的快活似神仙呀!” 篙夫站在船头咧嘴大笑,露出黄黑的板牙,瘦小粗糙的体格精壮有力。 “俺也载过许多读人,他们耍起来,比俺们会玩;还会吟诗作赋,惹得花姐们心肝颤;公子这一路像是那庙里的泥胎不动凡心,定是家中有夜叉婆,想是不敢;俺可要下去耍去了,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他生来就背着枷锁,父亲在时,为了家族传承,诗礼世家,为了家国抱负,天家基业,更为了黎民苍生;独独没有为了自己!如今他就是没有根的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却依然背着那块枷,妓子们也比他洒脱! 并不是所有人的良宵都是苦短,苏锦的煎熬才刚开始;她起热了,软绵绵的身子没有丝毫力气;可她今日作为新妇,要拜见和认识周家阖族的长辈和晚辈;成婚的第一日,她甚至没力气服侍她的夫君周彦邦穿戴洗漱;周彦邦早已准备妥当,她却恹恹的坐在镜子前梳头;还是姨娘把昏沉中的她叫醒‘夫人,今日还要行大礼,强撑着些。’。苏锦不耐烦的挥手摇头,可她已是他人妇,失去了闺阁女儿任性的权利;早膳时,林初兰不停的给苏锦布菜添汤,仿佛还是闺阁中女孩;两个人对周彦邦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连春蕊都看不下去了‘咱们府上的小菜腌的好,那碟子糟鲥鱼爷爱吃,夫人夹给爷尝尝!’。他只是不言语,自顾自的吃着;本来生冷的面孔更加看不出表情,她自知作为新妇她是不合格的。 亦步亦趋的跟着周彦邦,走起路来像踩在棉絮上,好几次都是姨娘扶着才没跌跤。周彦邦四平八稳的走在前头,看她如此不禁侧目,继而放慢的脚步;他的细心苏锦体会得到,没有办法,只有强打精神撑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