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灼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相柳的挽留。 拉着她的力道很轻,轻到小灼怀疑一阵风吹过来,都能将她的袖子抽离相柳的指尖。 这一回头,小灼的心便再也硬不起来。 她想,答应桑夫人的那句“我会陪着他”,可能赖不掉了。 对方唇色霜白,白色抹额绕过黑发,虽是防风邶的打扮,却与雪地里的相柳重合。 即便是挽留,相柳依旧做不来恳求的姿态。 他表情孤冷,唯一外露的,是别扭的索取里,藏着的期待。 只是,这种脆弱的情绪才出现一刻,小灼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已经听对方话语转换,神色如常。 他说:“树下埋的酒可以喝了,喝完再走?” 小灼便留下,仿佛真的是舍不得这一口酒。 谷酒不比一般的酒味道浓烈,喝起来甘甜润喉。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慢悠悠品着,谁也没有说话。 甜酒有一个特点就是,喝多少,都不醉人。 喝完酒,小灼依旧清醒。 离开前,她道:“我说的话,一直作数。” 相柳一愣,忽而轻笑,清浅的弧度,比以往更加真切。 小灼并未看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他不在我们手里。” 萦乐不在妖族手中。 小灼确认了一个信息。 她思索许久,才想明白相柳这句话的深意。 萦乐和妖族合作,最终是要把他自己交到南荣手里。那天带走萦乐的,另有其人。 小灼急匆匆入宫,却没见到人。 她叫住侍女:“哥哥呢?” “殿下在王上宫里用膳。” 小灼过去,见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吃着饭,阿砚不知说了什么,让一向不苟言笑的父王满脸笑意,惹来哥哥一记敲打。 若是以往,小灼便会将事情放一放等等他们,可是今日等不及,她入门行完礼便说明来意。 “哥哥,我有事跟你说。” 南荣赫辰没有迟疑,跟着她走出宫殿。 “什么事,你很着急?” “哥哥可知道妖族叛变之后,四世家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妖奴及时得到控制,不至于给四世家什么打击。”南荣赫辰思考半响,道:“不过……当时百里族长的嫡孙出了意外,被觉醒的妖奴反杀身亡。” “那他们应当非常痛恨妖族?” “人之常情,据说,他们家的所有妖奴都受百般酷刑而死,凌虐手段极其残酷。” 小灼想到那夜在萦乐房中闻到的残香,“百里族善炼香?” 南荣赫辰点头:“百里一族的香,香味独特,许久不散,去年他们送了我一支,到现在还用着……” “给我看看。”小灼急言打断。 南荣赫辰吩咐侍女去取香,他察觉到小灼的反常,等小灼拿到香,才问:“有判断了吗?” 小灼点头:“萦乐失踪那日房里的迷香,与你殿里的安魂香,很像。” 因两种香用料相近,且百里族的香用料特殊,小灼才能分辨。 “哥哥……” 知道小灼要说什么,南荣赫辰打断她:“已经晚了小灼,轩辕的军队不日便要抵达王城,这一仗避无可避。你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去。” 即便在百里族找到萦乐,也只能成为南荣虐待中原使者的证据。 小灼知道,哥哥不会帮她。 她有些失神地问:“哥哥有把握吗?” 南荣赫辰轻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放心,我已经给你和阿砚安排好了,无论如何,你们都会没事。” 小灼挥开他的手:“我问的是你和父王,还有……南荣的臣民。” 南荣赫辰并不惧怕战场和牺牲,反而对于血腥的杀伐有些隐隐的期待,他笑起来,眼底是赤裸裸的野心。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帝王霸业都是血路,即便是输,史上我南荣赫辰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战的输赢,决定日后大荒的新格局,可以想象后人将给这场战役赋予多少意义与评价。 “可是,止戈为五,亦是不世之功。”小灼道:“轩辕帝并非嗜杀之主,棣华又是主力,必也存惜故土,倘若有机会,和降也……” “小灼!”南荣赫辰冷厉打断,“软弱的人不配被敬仰,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小灼苦涩地看着扬长而去的人,无可奈何。 南荣重视血脉传承,尊卑贵贱,生来便注定。 世家贵族体系庞大,力量集中,妖奴并非主战力,真正的主战力是他们自身固若金汤的防御。 只是,千万年的固步自封,南荣内部早已矛盾不断,被排斥的外姓散族心思各异,百姓民心散乱,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强行运转的机器,危机四伏。 父王已经老了,哥哥却并不服输,还想着操控这台岌岌可危的机器。 由于南荣赫辰并不在意,小灼只能自己去寻萦乐。 好在锁定了对象,事情便并不难办。只要留心观察,便能发现猫腻。 轩辕帝兵临城下那日,小灼在一处阴暗的囚牢里发现萦乐。 对方衣不蔽体,身下一滩凝固的血。 萦乐尚有意识,空洞的眼神聚了焦,嗓子粗粝到如被火烫过般,艰难道:“你来……也没用了。” “谁说没用了?”小灼走近前,声音发哑:“我早来一步,你便能少受些折磨不是吗?” 小灼扶起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如何下手。 筋脉寸断,手脚关节扭曲,刀伤、灼伤等各种伤痕交织,裸露之处无一完好。昔日享誉大荒的人,此刻在地上毫无尊严。 “……这是?” 两截被泥与血染的看不出原状的断尾在地上,萦乐尾骨处竟有两个巨大的血窟窿,仍有新血潺潺涌出。 小灼这才发现萦乐竟是半妖形态,荧绿的瞳孔,还有一对赤红的耳朵。 “他们强行将你逼出了原型?” 萦乐似是知道她的疑惑,看着地上两条断尾,轻描淡写道:“世人皆以九尾狐为神兽祥瑞,对普通狐妖鄙夷唾弃,却不知道所谓血脉不过是变异而已,九尾狐的祖先原也只是一直普普通通的白狐罢了。” 既然九尾狐并非只能由血脉定义,那神兽与妖在血脉上的压制,便也可以打破。 小灼此刻也明白,萦乐将灵力全部集中在一条狐尾上,分化出了第二条狐尾。照他的方法,分化出九尾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狐尾尽折,萦乐伤的比她想象中要重。 小灼勉强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气得无可奈何:“你对自己可真狠,偏偏选中了对妖恨之入骨的百里氏。” 萦乐却看着她笑了。 如若小灼认真看,就会发觉萦乐此刻看她的眼神,与她曾经从囚牢出来时望着萦乐的眼神,一般无二。 只是小灼焦急地寻找医治之所,无暇他顾。 萦乐被凌虐得太严重,根本承受不住她灵力的灼伤。 然而,整个南荣,还有谁会救萦乐? 凉风萧瑟,小灼扶着昏迷不醒的萦乐,看到了相柳。 后山人迹罕至,简陋的竹屋坐落在林木深处,篱笆爬满青苔,可以看见这里已经荒废多时。 “人暂时无碍,扛不住就怪他自己没用了。” 相柳完成任务般,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唉——”小灼拉住他的衣袖,却不知要说什么。 “怎么?还要我在这给你们保驾护航?” 相柳冷着一张淡漠的俊脸,神色不耐。 “哪敢啊……”小灼跟着他出了竹屋,问他:“你要去哪?” 桑夫人一走,防风邶的使命便完成了。 那相柳呢?回哪去? 相柳沉默一瞬,似在思考她的问题。小灼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等待一个回答。 眼前人忽而沉沉一笑,半开玩笑道:“大荒哪里去不得?王姬不若抛下这一切跟我走,与我四处游荡?” 他用防风邶的语气试探自己,小灼却有些悲凉道:“你撒谎,你要去妖族做你的军师对不对?” 四周寂静许久,小灼听他道:“从死斗场逃脱时,见过我的妖奴至死没有泄露我的踪迹;我浑身脱力差点被海里涡流搅碎时,是南荣篱将我救起,传授我疗伤功法……” 小灼第一次听他讲这一段经历,也第一次痛恨命运,要给本该无拘无束的相柳,安上如此沉重的枷锁。 相柳哑声道:“他们于我有恩,不得不报。” 小灼想,命运也给她开了巨大的玩笑。 身边所有人,都有不得已的原因,弃她而去。 可终究不甘心,小灼问:“报完恩呢?” 相柳心绪翻涌,似绝处逢生,他不确定地看着小灼,低问:“可以、有以
后吗?” 作为一抹异世之魂,小灼从来到这世上便惶恐不安,唯唯诺诺,迷茫而乖顺地接受一切安排。 可是,这一次,她也想勇敢些,在这突如其来的人生里争取些有意义的片刻。 于是,她朝相柳向前一步,毫无征兆地踮起脚尖,抱住他,认真道:“可以有。” 相柳对很多人世间亲密的感情毫无感触,却在感受到小灼贴上来的心跳时,清楚地察觉到胸膛里与之一起翻涌的情绪。 似惊涛骇浪,如翻江倒海。 人说在临死之际,会在脑海中将所有美好的时刻过一遍。 从死斗场出来却身陷涡流时,相柳眼前白茫茫一片,记忆空空荡荡,虚无到连求生的本能都淡却。 他想,那些空白之处,日后便有了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