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回旧坛无复翔云鹤
五月初八,大地动过后正好一个月,混浊的长江也渐渐清澈了。这条源自离天最近处的大江,自古都是养人的,即是她会泛滥,会改道。
有人说,老天爷总算没全瞎,上个月的山摇地动,紧接着半个月的倾盆大雨,长江终究是容纳下了人世间的所有灾难――她只是浑浊了,没有泛滥。
人们无暇思考这条江泛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们饿,人人都饿。
饿疯了的人,真有无尽的神通。也不知是哪一个讨厌鬼首先想出来的,没有米面充饥,就下到江里捞鱼吃,能弄熟的当然最好,但生的似乎更能顶饿。原本活在陆上的,都一股脑的涌向涛涛的江里去捞鱼。
武昌城的官府已经调了军马,但还是管不住,仍会有人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避开了那些大刀长枪,凶恶地扑向江水,一波接着一波。
倒也难为当官的了,一面要重建家园,一面要行调粮,还要提防造反作乱,如今又要阻止这些个该死的百姓下水找死,再多的人手也不够。
下水的淹死了一个又一个,一波又一波,偏偏江水绕城处水流缓慢,终于,油花四飘,恶臭漫天。
此一节惊动了省里,臬司衙门专门发来,说死人一定要全部捞上来并当场火化,并派来了好几个千户,带了兵马围在了江边,一面又调遣专人组织打捞江面的浮尸。
领命执事的几个千户个个精明,他们见手下的军士各个是草包废物,便合伙请了令张榜广招本地水性好的,当场签下生死,专门打捞江面的浮尸:拖上来一具尸体,管一顿饱饭,若是自己不慎死了,赏亲属两石米。
当差的军士开心多了:他们再也不用下到江里玩命,每日只从断瓦残砖间胡乱扯些椽木来,在江边架起火来,一面煮好米粥,单等着那些个幸运的恶鬼从江水里上来,一面捏着鼻子,将捞上来的那些刚死的、死久了的当场烧了。
浓烟滚滚,恶臭扑鼻,多半能瞧见那些着了一大半的死人,竟还能在大火中胡乱扑腾……
乱哄哄中,一个半大的孩子终于害怕了一下,他吸了吸鼻涕,扭过了头去,大口的往嘴里扒拉。
才干了第二天,他嘴下的粥就比别人的稠多了,管带的千户知道了他是个外地流浪至此的孤儿,便对他另眼相看,不仅摔了盛的破罐子,还特意让他使用当兵的碗筷,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够!
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并非是自己水性比别人好,捞上来的死尸比别人多,而是自己孤身一个,即是淹死了,也不必多领那两石白米了!
新来当差的几个来不及害怕去烧死尸,那阵阵卷来的恶臭才叫个遭罪,有一个实在受不了了,甩过头去大口大口干呕起来。
同伴正要开口取笑,却也不慎饱吸了一口,“哇”的一声,快要将心肝肠肚肺一并吐出来!
那半大小子打了个饱嗝儿,摸了摸肚皮,终于不舍的将碗筷一丢,满意地一笑:“老子今日不用添碗了,吃够了!”
他见那两个当差的还呕不罢,轻蔑地嘀咕了一句:“真他娘的没出息!”
那半大小子吃撑了,觉得实在舒服,便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他妈的,到底淹死了几个?这都他妈捞了两天了,怎么还有?”那半大小子知道是领头的千户大叔,睁开眼望向了他。
“二顺子,今天捞上来了几个?”那千户身量不大,却肚滚腰圆,只见扭头望向江心,又高叫了一句:“二顺子……赵得顺,聋啦?爷问你话呢?”
那爬腰正吐的两个猫着腰奔到跟前,一边擦嘴一边回道:“回千户老爷,今天捞上来十九个!”另一个也抢道:“昨天一共四十个!”
那半大小子顺着千户的目光瞧去,江上又漂下来一堆死人!
千户扭过扎满胡须的脸来,自言道:“妈妈的,到底淹死了多少?”却瞧见那个躺在地上的半大小子正对着自己笑,也笑着道:“小兔崽子,塞饱了吧?饿死你狗日的!”
那半大小子一骨碌翻起身来,跑到千户跟前来,道:“千户老爷,这些死人该是上游漂下来的,这里要是淹死了人,应该顺着江水流到下游去呀……”
“妈妈的!”千户吼了一声,那半大小子听见这一吼心底一凉,笑容瞬间僵住。
――“就你狗日的机灵”,那千户扬起巴掌来要打,却见眼前这个半大小子只比自己矮一个头,却骨头包皮,还是止住了手,又扬起脚来,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下。
这一脚原也不重不重,但那半大小子确实太瘦了,如何经受的住?扑腾腾向前栽去,脚下站不住,摔了个大马趴。
鼻子还是酸了,这个半大孩子才十一岁,自老家四明流浪到杭州,再过金陵,一路沿江而上,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欺辱。
这个千户算是对自己最好的一个了,他最起码一见自己就笑!
“嘿嘿!他最起码还拿我当人看……”他瞬间收拾好了心情:“我不该生他的气,还应报答他才是!”
千户骂着走在前头,那两个当差的跟在后头不住的拍着马屁,才几句话,千户已经笑了一声。
两个人见千户老爷笑了,争先恐后道:“该是上游的偷懒,地震死了的也不埋也不烧,就丢到江里了,害得您老人家操心!”
“就是,就是!捞上来的多半是被砸死的,也不知上游是哪个狗日的该管?老爷回去要告他,少说也要讹他些银子!”
那千户走上高出,对着吃饱了的人群喊道:“都给老子起来了!吃饱了就下水去,迟了的,仔细老爷尚鞭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