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服毒自尽于狱中,许干领监察御史之职,又奉圣命秘密巡查关内道诸州县。 听闻鄯州都督燕王李蒙奉旨暂代凉州都督抵御吐蕃,本来吃紧的战事迎来转机,大夏连胜三战,吐蕃锐气渐减,朝堂之上又是一派和乐之象。 沈朝听闻此消息之时沉默了良久,只怕是打了虎豹,又来豺狼。难道朝中当真无人?任命陕州都督支援也比燕王强,只怕燕王得了凉州都督不还呐。 等战事稍平息,燕王未必愿意完全退兵河西。朝堂之上再来几句谗言,称赞燕王劳苦功高,权当代摄河西之政,届时整个陇西都是燕王的囊中之物了。 先帝本就忌惮燕王非常,想尽办法削弱制约燕王,只可惜临死前没能处理掉这个麻烦。如今倒好,赶着去把河西地区拱手奉上。 藩王势大,李晟啊李晟,你这皇位真的能坐安稳吗? 究竟是谁给他出的这么个馊主意? 沈朝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就是江州城。他们一行人走小道,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终于赶到了此地。 只要越过江州城,就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他们也该分道扬镳了。她回头深深地望了李昱一眼,又收敛起心绪。 “可算是能吃顿好的,睡个好觉了。”谢少游向着江州城早已蓄势待发。 守城的门吏依旧是挨个查看路引,沈朝没太在意,一路上严密的盘查已是常态。 她向江州城内张望着,城内百姓衣裳整洁,手脚干净,神采飞扬,尽是安逸之态。门吏也无骄矜之色,言语间尽是谦和宽厚。 “江州知州人不错啊。”沈朝不由得赞道。 临近的百姓听到这话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尽是赞美之言,夸得真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 说的是这位江州知州为政三年,涤除积弊,民俗阜康,盗贼止息,百姓夜不闭户,百废俱兴,号为善政。前年蝗灾之时,诸州流民死于道路者众多。江州知州出私财修工事,以工代赈,又起舍以安置流民,存活者甚众,民众为其立碑颂美。 又说其人清廉方雅,行己有素,勤政秉直,为任期间曾日理三十余案,人皆叹服而去,未尝有怨言。压强扶弱,地方豪强以势欺凌者气焰渐消。 春种秋收农忙之时,亲往田间与农人攀谈,实察每年收成如实情而报。收成差的年岁,会上奏请减免赋税。其爱民如子之心,拳拳可见。百姓亦感念其恩,颂其德行,故而临近州县民众时常来投,江州城越发富庶。 其性雅澹,志量沉深,容貌甚伟。颀长目清,沈腰潘鬓。说来其常与民同乐,会宴饮于山林,曲水流觞,投壶射覆不亦乐乎。宴席间毫无肃穆,尽是欢笑之声。敬酒者众多,其人谦逊温和,一一回望举杯,总是最先颓然醉乎其间。 人人言,其醉后如玉山倾颓。 旁人的这般言语实在是勾起了沈朝的好奇心,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儿能得百姓如此盛赞? 谢少游眼中也满是兴味儿:“不知道我们此番入江州城,能不能见上这位传奇的知州大人了。” 门吏轻笑一声:“必定能见到的,最近正是在忙秋收,知州大人常往城外去察看各村的收成。” 正说着门吏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回头望去,江州城内一片熙熙攘攘,似是簇拥着什么车驾。 谢少游正要问这马车内乃是何人,门吏已经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正是知州大人的车驾吗?” 沈朝也张望过去,正当此时,遽变陡生。 只听得一声厉喝,李昱,谢之霖二人已被拿下。沈朝心中一惊,还未想清楚究竟是何缘故,正要转身逃跑,却在门吏的一声 “他们是一伙人”的怒喝中被拿下。 这次实在太过突然,他们五人竟无一人逃脱,尽被守城的门吏拿下。 沈朝看向李昱,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昱神色沉重,只轻轻地摇头,停顿许久后又凑近沈朝的耳畔低声道:“本来只瞧着路引是要放我们过去的,但那门吏见着我的容颜,细细察看了许久。” 说着他眼中尽是歉疚之意,“恐是我连累了你们,若是……我纵有一死,也要护你们之周全。” 沈朝暗叹一声,又想起清州城时所见的密旨,恐怕江州城也受到朝中发来的密旨。只是她的确没想到,这江州知州竟敢大胆地放肆搜寻。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江州知州对着燕王还有几分忌惮,不是那彻彻底底忠于皇帝的纯臣,再说之以利弊,想必还能有转圜之机。 谢少游不知所以,猛然被捉起来,哪肯甘心,只大肆叫喊起来:“什么狗知州?我等只是途径江州城,竟要被无缘无故地抓起来。这世
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人人都说江州物阜民丰,律法公正严明,是个神仙去处。可怜我等日夜兼程,连马都累死了几匹,盼着能一睹江州城的风采,好好休整生息。谁曾想竟被如此不问缘由地扣下,真是错看了!”谢少游越说越发委屈,活要将江州知州控诉成那十恶不赦的罪人。 谢少游本想着如此诉苦,总该让周围民众也不忿,激起民怨,让那抓人的门吏名不正,也言不顺。这江州知州不是把自己宣扬成那清正刚直的好官吗?看他如何下台。 只可惜谢少游的算盘打了一场空,民众议论起来,却不是打抱不平,而是指指点点。 “知州肯定不会抓错人的。”“这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谁知道是不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我当时就瞧着他们鬼鬼祟祟的,知州大人就该好好审一审,免得给我们江州城抹黑。” 甚至有人越说越夸张,说他们一行人像山匪,像杀人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沈朝听着这些闲话,半晌无言。虽是胡编,但他们这一行人确实有杀人犯,还有朝廷通缉的要犯,可经不起半分的严查。 谢少游几乎被这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谢少游又要争执起来,沈朝忙拦住他提醒道,“如今当以低调为好。” 再说,争执也无用。这些民众对江州知州信赖非常,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外人的话语,说再多也只是狡辩罢了,徒增笑料。 既然这江州知州能得民心至此,定然是有些本事在的,他们不能与之硬碰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虽是如此安慰自己,沈朝仍是忧心忡忡。 江州城守卫精备,一看便是经常训练,又非酒囊饭袋之类,民众上下一心,还真像个铁桶般。他们若想像突破清州城那样行动,只会死无全尸。 唯今之计,恐怕只剩下和谈一条路可走。 她怕的就是这江州知州为了斩草除根,不留一丝祸患,真的会立即将他们都处决掉,不留一丝谈判的机会。 那今日还真的就是他们的死期。 江州知州已经得了门吏的禀告,掀开帷裳从车驾上下来。据说江州知州本来只骑马出城巡查,奈何其貌如潘安之盛,围观的百姓都拥堵住城门,只为观其一眼。 此后江州知州只乘马车出行,不再露面于街市,如此万人空巷的盛况才改善许多。 他们五人已被押解在一旁,听候发落。 江州知州向这一行人走过来,其身着鸦青色祥云暗纹束腰裰衣,发以木簪束起。列松积翠,皎如玉树临风前。身形俊逸,龙章而凤姿,飘飘然若神仙中人。 民众皆看愣了眼,其声琅琅如环珮相撞,闻来令人舒畅。 谢少游也一时忘了先前的怨怼,喃喃道:“世间真有这般人物儿?也不知什么水土能养出这般灵秀的人。” 什么水土,那是金钱的味道!沈朝这下不担忧了,只剩冷汗直冒了。 失策啊失策!听了那么多称赞江州知州的话,怎么就没问一句江州知州的姓名,及其乃是何方人士? 若是早知如此,她宁愿多绕几座城,也好过这般莽莽撞撞闯了江州城。 “王洵之。”沈朝低声念出一个名字。 “啊?你说什么?”谢少游凑近去听。 沈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江州知州姓王,名洵之,琅琊王氏的王。” 琅琊王氏,簪缨世族,也唯有这样的家族养得出来王洵之。 “听起来,你似乎认识他?”谢少游压着嗓子问。 沈朝冷哼一声:“何止是认识?” 顶着谢少游希冀的眼神,沈朝毫不留情地道:“你就祈祷他没认出我吧。” 谢少游都觉得有些邪门,她到底是惹了多少人?怎么遇到一个都是和她有仇的? 王洵之径直缓步走向李昱,二人相对而立真是有几分赏心悦目之感。 李昱今日身着象牙白素软缎长衫,银色镂空竹叶纹缎裳,只以月白束带束发,面如冠玉,泠泠如松下清风,虽身陷囹圄却泰然自若,烨然有灼灼风华。 二人相遇是堪称盛况,论其气度风华皆是不相上下,围观的众人也是一饱眼福。 王洵之容色端正,未有言语,只吩咐门吏看顾好这一行人,不得有任何闪失,随即转身登上马车就要离去。 沈朝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落地就听得王洵之一句,“除他之外,其余四人先鞭笞二十为戒。” 不必说,这个‘他’定然是李昱。 沈朝如今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李昱燕王世子的身份已
经暴露,好消息就是,王洵之看来并不打算快刀斩乱麻,那就证明着还有反转的机会。 只是,为什么他们剩下的人要被鞭笞二十? 沈朝抬头望着王洵之的背影,终是舒了口气,幸好王洵之还没认出她的身份,要不然可不是二十鞭的问题。 王洵之掀开帷裳的手顿了顿,突然若有所觉地向沈朝的方向望过来,碰巧沈朝的笑容都还没有收敛起来。 沈朝见状忙低眉敛目,顺从地小跑几步跟上门吏的步伐,心里唾骂自己好一阵子,祈祷王洵之没有注意到。 “且慢。”王洵之起身走下马车,令沈朝一行人停步。 “你,转过身来。” 他眉头轻压,所指方向正是——沈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