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逃、狼狈不堪的辛兴宗总算在海州军的后方止住了脚步,待到他聚拢了溃兵,重新列出阵势,这边的战场打扫也已经进入尾声了。
讪讪地凑过来,辛兴宗却发现,海州军虽是胜了,却没有抓到俘虏,而且,没有看到骑兵,杨惟忠那些蕃子也不见踪影。
没有俘虏好说,官家下了《赏功令》,恩准将士赏功,按所斩级累计之数,首级就是钱!哪个还耐烦去抓俘虏?平乱之后,根据宋朝官方赏功记录,朝廷颁了五十万级的赏金。
可是,晋西蕃兵哪去了?未等辛兴宗询问,马扩先开了口:“方腊教匪已向南逃窜,某还要继续追击。辛统领便留在此地,整顿兵马,收敛尸体。”说罢,径自拨马走了。
辛兴宗只气得七窍冒火,抬起手来欲要去抓马扩,偏偏脚下动不得分毫。过了半晌,眼见马扩已带着海州军走远了,身边的亲卫不解地问:“统领,这厮欺人太甚!自己去抢功,却让俺们打扫战场,把你当成手下使唤呢!”
辛兴宗恨恨地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谁让咱先前败了呢!此时说话须不硬气!且让小贼得意着,俺这便写信给童枢相,告他一个不顾友军、擅自行动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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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坐在永宁寺的大雄宝殿里,一边打量着如来佛祖的金身塑像,一边对林冲说道:“不须理会。辛兴宗无非就是找童贯告黑状。童贯虽然护短,可战事正紧,他巴结咱们还来不及呢,这就叫,胜利者不受谴责。”回过头来又问那带路的欧阳,“查清楚了?”
“回宣赞,方腊重用的将领,除了本族的方七佛、方杰,还有摩尼教的各地坛主。这次来的是陈箍桶与童打鼓。据说,方腊起事,就是陈箍桶的谋划,说什么,‘天下势犹桶板,能箍则合,不能箍则离’,自以为多谋,终究不脱匠人口吻。那一个,原名童大古,是个酒肉和尚。这两个是走江湖的搭档,惯常陈箍桶做法事,都是童打鼓负责打樵敲鼓。据说郭师中战败,就是被陈箍桶做法打败的……这一战,赢得干净漂亮。只可惜,让这两个贼首跑了。”
原来,呼延绰和杨惟忠追着溃逃的摩尼教徒,一路跑到了永宁寺。杨惟忠发财心切,才不管对方是否有埋伏,当先冲进了寺中。呼延绰只好随后跟进策应,没有多余兵力围捕,却是让摩尼教的头目逃跑了……
“算了。两个小杂鱼而已。”马扩看着一脸愧疚的呼延绰,还有同样低头认错眼睛却四处乱瞟的杨惟忠,摆摆手,继续说道:“只是这次来,练兵的目的却没有达成。唉!对手太弱了……”
林冲不解地问道:“以下官浅见,我军的战力在大宋已无敌手,对上辽国最精锐的皮室军也应该是五五之数,若是一般的辽兵,稳赢无疑。不知将主是要以什么标准练兵?”
“女真啊!”马扩认真的回答,“辽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既是夸大对手,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也实在是被女真打怕了。女真人军法:主帅阵亡,随从全体殉葬。而且这种殉葬是耻辱的,其家属要成为披甲人——也就是奴隶。唯有随同主人阵亡的,家属才能得到勇士待遇,所以,由不得他们不拼命。完颜阿骨打能用一万人打败辽兵二十万,靠的就是主将拼命,带动全体士兵不计生死的冲杀。”
林冲等人无不色变,喃喃地说:“我们,会和女真人对上吗?”
“一定会。那是一群最凶残的敌人,可现在的宋军却是由一群绵羊组成。原本以为方腊军是被洗过脑的教徒,会比较强悍,勉强可用作磨刀石,可现在看,也只能打打顺风仗,无甚大用。”
这时,关胜也过来了,接过话头道:“这厮们的‘法术’若是阴天就屁用没有,可若是晴天,冷不防来一下子,倒也唬人得紧。咱们已经传下去了,贼厮们用镜子弄鬼,可事到临头,我带的厢军里还是有些个撮鸟慌了神,口里叨咕些‘神佛保佑’,气得我一顿棍棒招呼,险些按‘奸细’处置了他们。”
马扩看了一眼关胜,笑道:“你这老实人也会拐着弯说话了!兵给你带,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犯了死罪的,就杀!至于神佛什么的,莫说百姓,便是读人,不语怪力乱神,也只是说不清楚暂时回避了问题。军汉们得了招呼,知道方腊是骗子,可对方腊扯出来做靠山的神,不管信不信,但肯定是不敢得罪的。这方面,无须苛求,能听号令就行。”
“诺。”关胜得了授权,乐呵呵的退到一旁。这时,探马来报,“谭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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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谭稹,刚刚出了湖州,在路上得报辛兴宗败阵,吓得当即掉头又窜回了州城。待得马扩得胜的战报过来,自觉颜面无光的谭稹带着新编两浙路团结兵连夜出城,向南移动。
马扩等人当即出营,把谭稹迎进了永宁寺。谭稹通报了东路军的战况,西军已经击退反攻杭州的方七佛,正在追杀向老巢睦州逃窜的方腊,这时候,摩尼教婺州坛主朱言、吴邦率教徒来援助“圣公”,正好遇到杀红眼的官军,把他们杀了个屁滚尿流。王禀一路追杀已进入了婺州地界。童贯传令,西路军迅速南下堵截方腊,若不及,则收复衢州,完成对青溪的合围。
“怪道太尉来得恁急。不过方腊既是末路穷途,必是日夜兼程以求逃命,怕是堵不着了。”见谭稹露出失望的神色,马扩又安慰道:“也无妨。就算方腊跑得快,那些辎重、财物或许来得及截住。”
谭稹闻听,两眼直放光,“两浙路素来富庶,听说杭州的富户被杀了个干净,方腊这厮怕不搜刮了数十亿贯?只是,恁大的功劳、好处,童贯岂会让予咱们?”
马扩想了想,说道:“东路军调头恐怕不是童贯的授意,王禀是老军伍,朱言、吴邦突然出现,他必须首先消除侧翼的危险,而且,明州、台州市舶司的富饶不下于杭州,这厮杀入婺州,可以顺带扫荡富饶的越州明州台州,同时也可向太尉卖个好,这厮也知道不能吃独食呢。”
“原来如此。”谭稹兴奋的直搓手。“那咱们就赶紧去截方腊吧?”相比王禀的收获满满,西路军的小胜有点黯然失色:陈箍桶与童打鼓都跑了,他们躲入歙州群山中,在方腊死后三年,金国入侵前夕才被当地团练剿除。
“对了,”谭稹又问:“辛兴宗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马扩显得很厚道,只说:“误入埋伏,寡不敌众,败阵而回。”旁边一个生硬的党项口音不客气地插话补充:“违令出击,致陷敌阵,我军虽拼死解救,奈何……烂泥扶不上墙!”
谭稹知道杨惟忠与辛兴宗关系密切,如今都不替辛兴宗遮掩,可见辛兴宗的确是咎由自取。谭稹不知道,辛兴宗人缘并不好,仗着童贯的势欺压同僚,杨惟忠也没少吃亏,这时,他落了井,别人怎不下石。
何况,谭稹与童贯并不融洽,道君皇帝派两个太监领军征剿方腊,未尝没有令二人竞争的意思。可惜谭稹领军时间不长,西军将领大半都是童贯经营许久的亲信,谭稹没少受童贯“爱将”的气——包括那位辛兴宗。
作为西路军指挥官,谭稹难得抓住了辛兴宗的把柄,顾不得叫人来当面对质,直接就给定了罪,“这厮……哼,战时不尊号令,擅自出击,险些导致西路军大败,马子充厚道,不谈他的过失,本官自然要把详情报上去,要让上面严责,否则今后再有不遵号令者,这仗没法打了。”
这边,谭稹以“不尊号令”处罚熙河军,并把辛兴宗扔在原地待命,自己则领着西路军继续向衢州进发。
那边,幕僚董斌拿着辛兴宗告状的信也找童贯。童贯未等看完便拍案而起!这简直就是挑衅!满朝武,谁敢小瞧咱家?蔡京都恭敬有加,一个小小宣赞竟然敢欺负童某的爱将,未免太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刚要传令,精擅权术的童贯又闭紧了嘴。
考虑许久,童贯缓缓坐下,说道:“细论起来,兴宗确有过错——疏忽轻敌,败阵在先。反观马子充用兵,手法老到,取得大胜。若兴宗听从号令,按部就班地展开队伍,或许不会败阵,陈箍桶等匪首也无从逃遁。”
童贯只有在对上梁师成等几个重量级的对手才会如此委屈自己,如今强压怒火却是因为接到情报,耶律余睹降金,金人备知辽国底细,正在秣马厉兵,积极备战。这个时候,迅速剿灭方腊,让西军稍事休整,准备参与联金灭辽才是大局。从战报看,马子充之能远远超越辛兴宗,为了拉拢这样的勇将,丢弃一个马屁精算什么?
然而,如果对此事没有反应,不说自己憋屈,别人怎么看?他童贯的脸如此好打,对头们岂不有样学样?一定要还击!可该怎么下手呢?童贯盘算许久,既要拉又得打,还不能打得太狠,这其中的分寸如何拿捏?
把马扩调离海州军怎样?这念头只稍稍转了一下,童贯立刻放弃了。海州军这几仗童贯也看在眼里,海州军确实战力强悍,但是,据说他们的火药配方与朝廷制式配方不同,他们的震天雷也不是朝廷工坊出品,无论谁去接任,只要马扩掐断火药补充,这支队伍也就是那么回事了。还指望着海州军在伐辽时出力的童贯犯难了。
稍停,在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的童贯想出了主意,大笑起来:“传令王廪,攻下婺州,当即西进,追剿匪首方腊。命令西路军,谭稹率马扩、杨惟忠部,以及两浙路团结兵,清剿衢州摩尼教匪首郑魔王,安抚地方。”稍停,童贯悠然地说:“辛兴宗部,整军完毕即赶赴青溪,堵截方腊。”
“这就是说,我们成偏师了?辛兴宗战败的责任也只字不提了?”西路军刚刚击退从宣州方向来骚扰的小股方腊军,就接到了童贯的命令,谭稹有点懵。
马扩一语道破童贯的用意:“让我们‘安抚地方’,意味着我们要把精力放在大量没收获的事情上,安置流民,既没有战功也不能按首级领赏。”
谭稹倒并不在意,他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天赋有限,胆子又小,很难与童贯分庭抗礼,而且大宋朝是以御武,能够在地方事务上一展所长,向道君皇帝证明自己武双全,也是很理想的,所以他劝解说:“方腊逆匪多数溃入民间,若不着力整肃,此后乡间民乱不止,朝廷贡赋收缴不上,政令不得畅通,那就是心腹之患了……”
马扩撇撇嘴,说道:“那好吧,速战速决,攻下衢州后,我海州军前往青溪封堵方腊,你带着团练留下,清剿流窜的残匪,安抚流民。”
谭稹沉默片刻,感慨:“东南糜烂,也不知多久才能恢复……罢了,杨将军,剿匪的事还要多多仰仗你们骑兵。”
杨惟忠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说:“俺们的战马,想家了,吃得也多……”
谭稹切实感受到军头的骄横桀骜,更坚定了不和童贯打擂台的决心,便爽快地答应:“如此也好,杨将军便和马宣赞一起,可咱们说好了,若是衢州有警,到时候我求援,你们可不能不顾呀……”
宣和三年四月初二,马扩部将关胜以震天雷炸开城门,林冲生擒匪首郑魔王,衢州告复。旋即,马扩部海州军、杨惟忠部晋西蕃军北上,直奔青溪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