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总是要做些风雅事,重阳休沐,州县两衙的官员几乎全部出动,结伴登山。
马扩提前接到了张叔夜的邀请,一大早就带着麾下水军赶来伺候。先是把诸位人摆渡到海州城东北的苍梧山脚下,吩咐诸军候着,自己带着一队亲卫陪同登山。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苍梧山是黄海沿岸的一列岛屿,由于黄河夺淮入海,带来大量泥沙沉积,至清康熙末年,“渡口渐塞”,后与大陆相连。
众人来到了苍梧主峰,青峰顶。山间林下,有着游人樵夫踩出来的小径,大家折枝作仗,攀援前行。正是“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蜿蜒曲折的游道两侧,有高大的楠树、秀丽的美人松、婀娜矫健的金镶玉竹,秋韵浓浓,气象万千。
这里也就是后世有名的花果山。当然,现在还没有西游记,但是吴承恩描写的一些景致,如七十二洞、十八盘、南天门、玉皇宫、八戒石等等都能在山中找到原型。众人每到一处好的景致,都要稍作停留,纷纷吟诗填词,以志纪念,并请知州相公品鉴。
张叔夜却也作怪,每每都要征询马扩的意见。可怜马扩搜肠刮肚,能用的褒美之辞已是用尽了,却好已是来到半山处的三元宫。
有道人迎接出来,小心逢迎着各位官员入内歇息,并讲解三元的来历:据《搜神记》记载,东海人陈光蕊,生了三个儿子,得道升天,分管天、地、水三界。
张叔夜领着众官拜祭了三元圣像,来到偏殿饮茶小憩。众官正在闲话,忽听外面纷乱喧哗,从人出去查看,旋即回报,南边的沐阳县送来消息:涟水军兵变!消息传到州衙,当值的属吏一边派人去寻做“醉翁之游”的主官,一边快马向淮南东路的路府急报。
起事的是涟水厢军的军汉们。宋代厢军分两种,一种是校阅厢军,一种是普通厢军。校阅厢军是禁军的后备,经过简单的军事训练,主要从事后勤工作,有时也担任一些辅助性的军事任务。马扩麾下的五个指挥俱是校阅厢军。
非校阅的普通厢军,则是类似“劳役”、“工程兵”的存在,所需花费由地方自筹。官府把他们组织起来,筑城修路、制作兵器,运粮垦荒,以及迎来送往时充作仪仗,壮壮门面,然后借这些个名义,给他们发一份口粮,让他们得以糊口,不至于起来造反或者作乱。
宋代是个天灾频繁的时代,这时候地球正在进入“小冰河时代”,自冰河时期以来,地球温度的另一个最低点就出现在宋代。
因为灾难的频繁,宋代厢军机构不得不持续扩容,以收纳不断产生的灾民。到了宋代中期,厢军越来越臃肿,成为拖累北宋财政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费”之一。
据说,重阳的前一晚,军汉们闹着发饷过节,始终无人理睬。恼怒的军汉们开始鼓噪,竟冲进了军使府,将府内男女老少屠杀殆尽。军使府被劫掠一空,红了眼的军汉们走上街头,杀戮居民,抢夺财物。随即,赶来弹压的军官也都被士兵杀死,不受束缚的士兵开始纵火焚烧铺面,兵变不受控制的扩大了……
等到了天亮,当地官员要么被杀,要么失踪,整个涟水县已经成了火海。
军汉们裹挟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向四方流窜,路上,饥饿的流民冲进乡邻的家中,抢光了看到的一切,从而制造了新的流民,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为了盐运便利,朐山盐场利用已有的小河渠,修了一条简短的运河通向沐阳河,再通往涟水,盐船由涟水再转送大运河,这条小运河属于盐场所有,便称作“盐河”。这时,一部分乱匪顺着盐河,向海州而来……
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各地的厢军在数量上并没有裁减,但是朝廷的财政拨款逐年减少,地方的财力也有限,厢军就保持了一种最低成本的运作,官府提供吃不饱的酬劳,积极鼓励流民返回家乡,或者在当地自谋出路。
结果厢军拿钱少了,兵变越来越多。稍稍不好的年景里,年度发生十余起兵变那也是常事。朝廷又需拿钱出来镇压兵变,导致军费不断增加……
调动大军围剿,需要枢密院的许可,但如果不依仗军队的话,衙役的力量远远不够……更何况一旦把情况上报枢密院,不免要影响官员的考绩,遇到此等事,地方官是能瞒就瞒、能拖就拖。
这次是涟水军兵变,影响不到海州官员的磨勘,知州张叔夜果断决定,各级官员停止休沐,马扩率海州营驻军平叛!
马扩领命,让亲卫护送各位官员回官衙办公,自己当即赶回军营调兵。
除留下一个营的厢军守卫大营外,马扩率领其余各营军兵轻装上阵、火速开拔,当晚,就赶到了孔望山阻截乱匪。
位于海州城东的孔望山,高百余米,东西长八百米,南北宽三百米,因孔子曾在这里向郯子请教官职制度的学问,并登山望海而得名。山脚下的官道是由涟水来海州的必由之路。
吃过早餐,探马来报,乱匪离此只有三十里了。马扩传令,全军出营迎敌。
大宋承平日久,海州军虽然号称精锐,也是没打过仗的,平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个盗贼、私贩还马马虎虎,真的上了战场,不免都紧张起来。列队之时,士卒们犹如没头的苍蝇,闹哄哄的乱撞,十将、押队们不停地叱骂,尖锐的叫声里也都带上了一丝颤音。
马扩皱了皱眉,这样的菜鸟军队,难怪连辽国的残余都打不过。
放开马缰,在队列前小跑了一个来回。军士们看到主将,想起他的心狠手辣,慢慢的安静了下来。马扩高声叫道:“慌个甚?!不过是一伙乱民,你们的刀枪是吃素的?弓手在前,枪兵随后,列队!”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马扩原本是个宅男,便是给他领导的位置,遇事也难免手忙脚乱,没有底气,让人觉得不靠谱。如今,经过了许多场合,气场越发的足了,已经极少有人对马扩的领导气质产生质疑,随口说个“该当如何”,也会让人觉得“便该如此”,心悦诚服地去做,整个场面也会随之井然有序起来。
过了顿饭功夫,东南方向的空中起了大股烟尘,隐约的有嘈杂之声传来。渐渐的近了,黑压压的人群沿着官道冲过来,看见官军严阵以待,顿时惊慌失措,更有的绝望起来,不知所云的乱嚷。可是,他们统统的收不住脚,被后面的人群拥着向前……
大宋编练流民成为厢军,虽然减少了流民作乱的机会,但反过来也让流民有了组织与纪律,有了更强的破坏力。眼前这伙乱匪就是二三百的叛乱厢军控制着一路裹挟的数千流民。一路上,乱军挥舞刀枪,驱赶流民跑起来。他们知道,若能冲散官军的阵型,让这些已经只知道抢、吃、烧的乱民冲进海州城,他们就赢了……
二百步。马扩看了看已经有些躁动的队伍,叹了口气,军队还是要见血啊!回过身,用力地一挥手,“放箭!”
“嗡”的一声,一千名弓手同时射击,箭矢如蝗虫般,遮天蔽日。
第一波箭雨落下,就有一二百乱民惨嚎着翻身倒地,旋即被千百只大脚踩过,眼见得是没命了。
乱民们吓坏了!脚下虽不能停,却都慢了下来,且在左顾右盼,寻找着活命之机。
几轮箭雨过后,乱民们踩着数百同伴的尸体冲到了官军阵前五十步的距离。马扩大喝一声,“弓手退!枪兵进!”面对着冷森森的枪林,乱民们彻底崩溃了,除了个别极倒霉的刹不住脚,撞了上去,被穿成了大号肉串,绝大多数的人四散奔逃了……
三日后,厢军兵士在石棚山深处堵住最后一股劫匪,一名斥候来汇报:“三十个人,五把弓箭,短兵不详。”马扩命令马振群指挥攻击,自己悠哉游哉地在山坡下闲逛。
若是春天,这里遍开桃花,是附近著名的景观。如今已是深秋,火红的石榴夹杂在满山的绿色当中,也是十分养眼。
十一带了一个都的禁军刀盾兵,准备进行最后的围攻。周围山谷中、山峰上,全安排了厢军和过来打酱油的四乡团练,堵截漏网之鱼。
山顶上的匪徒并没有突围的意思。他们都是些穷凶极恶之辈,知道自己祸害乡亲,投降了也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拼死一搏,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匪徒们坚守的山头很有名,据说是仁宗朝著名的酒鬼诗人石曼卿题诗的地方。
这处山坡仅仅是一座不太高,不太陡峭的山梁,山上怪石粼粼,石壁斜出,能避风雨、遮骄阳。山顶有一块势如天外飞来的椭圆形巨石,长十三四米,厚三四米,由下面两三块石头将其托起,形成了一个石室。石室里有天然的石床石凳,可坐可卧。这就是此山因之得名的石棚。石曼卿经常来这里,读、绘画,抚琴、饮酒。
这里的风景实在不错,怪石、苍松,以及石间的溪流,山石间时不时被匪徒的喊叫声激起的山雀,还有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山花点缀其间,举目望过去,这里本该是一副山居画卷,但现在即将迎来杀戮。
这伙匪徒拥有的弓箭不多,但附近有很多石头,战斗伊始,山顶上的匪徒不停的往下扔石块,并高声谩骂着。
十一第一次指挥作战,用力握刀的手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为了给士卒们鼓劲,其实也是给自己打气,回身喊道:“他们只有五张弓,外加一些石块而已。是男人的,谁没有打过架?谁没有被石块砸过!我们用盾防,靠近了用刀砍,谁怕谁?”
山路狭窄,士卒们三人一组,高举盾牌,互相掩护,慢慢地逼上山顶。
叛军失去了地利,也失去了抵抗意志,纷纷跪地投降。但十一接到的命令是赶尽杀绝,于是,他毫不容情的砍下了三十多个脑袋,而后带着这些头颅赶下山汇报。
山腰处,马扩悠悠闲闲的躺在刘备试剑石上,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年所剩不多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