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王府里,有一人,除了赵荧,几乎不会被人想起。也许是在阴暗里生活得太久,她慢慢忘记了儿时对生活的热爱,幽暗之心从她心底处逐渐升腾起来,幻成毒燎虐焰,她在这毒焰里乐得自在,却不知自己早已没了灵魂。
那时的洛家庄,还是个穷乡僻壤,木荣夫妇一直以为是他们选择了这个孩子,却不知,其实是她选择了他们。做木城王府的郡主,总比做大户人家的童养媳来得强些。她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将自己的脸换给郡主又如何呢,她会拥有新的身份,不必窝在小村庄里时刻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被卖到谁家去做婢女或是童养媳,她还会拥有一个新的名字——木如宁。
所有人都以为木如月是这府上横行霸道的人,而木如宁,则是无人问津的病秧子,也许随时都会西去。的确,自从换了脸,她的身子骨比起从前差了许多,巫师说,这便是副作用,这病弱的状态会维持终生。尽管如此,那也比在洛家庄的时候好,她只需在府里养病,做一个不生事的郡主,其他的,什么都无需担心,起码这辈子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
可当午夜或是晨起,她照镜子时,看见脸上那道疤痕,还是会生出不甘,尤其当她看见木如月戴着原本属于她的那张脸,得到万千宠爱,她恨天地不公,恨胎投不正。但这不甘,木如宁尚且可以忍住。真正点那颗幽暗之心的,是明明已经得到一切的木如月,还要在她面前嘲笑她如同王府的婢女一般不受待见,嘲笑她那丑陋的面容。
木如月没有说错,在这王府里,除了赵荧,没有人真心将自己当作郡主看待,即便是赵荧待她好,也不过是愧疚和恩情罢了。
若说木如月如何一步步走向了死亡,木如宁可是贡献了一份功劳。她偷偷从巫城弄来一种令人致梦的药,买通木如月的女使——木如月长期服用,才致每日噩梦缠身。
木如宁就是要揪出这位恶毒姐姐心底里最怕的东西,却不知这是个惊天秘密。这位仗势欺人的姐姐——是假的,而真的那位,早死了。
她自然要好好利用这桩事,契机便是她撞见木如月杀了阿星,一番调查,她得知了洛桑这个名字——阿星的好姐妹。
她这个病秧子若是装扮一番,倒与鬼魂贴切,洛桑成功入了局。她本想着一步步引导这丫头在木荣夫妇面前二人道出真相,谁知这丫头有自己的想法,而这想法比她想的,还要有趣些。
即便木荣夫妇知道木如月是假郡主,念及多年亲情,也未必会杀她 可若木如月成了木城人人痛恨的灾星,那么就算他们不杀她,百姓们也会逼着她死去。
木如宁很得意,她觉得这丫头的想法实在妙极。
木如月一死,她便成了这木城王府唯一的郡主,也再不会受到凌辱。
多美好的想法,却在她得知真正的郡主没有死,且正是被她引入局中的洛桑时,一举破灭。
她已深陷黑暗,无法停滞。早在她给木如月下巫药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反噬。巫师提醒过她,她不以为然。既已无法回头,那便一路走到底。洛桑的计谋,她木如宁也可以用,不过,她不想再等了。
她寻了更强的巫药和巫术,想要令洛桑致幻发狂,坐实她的灾星之名,却不想她竟一举灭了整座木城。洛桑的剑捅向她的时候,她是错愕的,慌张的。
木如宁当然不明白,巫族巫铃在其身,若被施加巫术,则功效数十倍,洛桑根本无法收手。
众人找到她时,她还想抵赖,那巫师已早早招了。
“宁儿,你为何这般?”
她苦笑一声,似是嘲讽,“为何?母妃,这整座王府,谁待见我?您倒是待见我,可您真的是将我当作女儿一般吗?您对谁都是那般慈祥面孔,对我并无差异。”她望着赵荧,拧起眉头,“我无悔,我知道这术法会遭到反噬,只是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你们是要杀了我吗?给个痛快吧”
她闭上眼,等待着制裁。
“王爷,娘娘,只需取她的一块血肉,至于她的性命,二位定夺吧。”
戚朝拔出剑,朝木如宁扔去,一瞬,她胳膊处已失了一片肉,她生疼得叫出声来,不断喘着粗气。
戚朝面无表情地向府外走去,边走边道:“郡主自会归来,王爷娘娘还是留在城中安抚百姓为好。”
走至洛家庄前,他停住,“都跟到这儿了,还不现身。”
蒋榆走了出来,“我想看看她。”
“好,她好了,还得劳烦你送她回府。”
蒋榆瞳孔微微放大,没有问下去。
东隅已失,桑榆本非晚。
可东隅已逝,桑榆又何来心境谈及未来。
木城再无灾星,再无郡主,只有一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农家之女,将永远带着一人的尸骨之梦,了此残生。
“阿桑,随我回去。”
她摇着头。
“我知你讨厌我,百姓们都活了,你活着不会再对她们有任何影响。”
她仍是摇着头。
“好,你若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了,我便同你一起留在这里,在这梦境里,同生共死。”
他拥住她,她想推他出去,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眼前的少年。
她终是妥协,她可以同他同生共死,可她自认为不值得少年为了自己这般。
若她知道,少年永远都出不了梦境,她也绝不会放开他的手。她会告诉他,摇头的意思是,自己并不讨厌他。
到头来,还是灾星之命啊,终究会有人因她而死,而她却不能再轻易让那人以死换得的性命再次消散,她要活着,带着对他仅存的那点儿记忆一起,带着对这世间的希冀一起,开心地活着。
后来的少女,想通了,不再做行尸走肉,只是在属于她的那片桑田里,寻找着儿时曾尝过的甜蜜,一年又一年,直到她再没在梦境里见过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