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商残弥,苍旻霁凉,洛家庄风景独盛。
赵宣正一如既往摆弄着他那些花草,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他笑意盈盈地回头,却在见到洛桑身旁之人的那一刻,靡知所措。
那人也愣了许久,才缓缓喊出那个称呼,“伯伯。”赵荧眉眼微蹙,眸光中闪着诧色,眼底瞬然泛红。
嫁到木城以来,除了逢年过节,家族会派熟识的仆人送节礼至王府,赵荧很久很久没见过巫城的亲人了。而赵宣——她的伯伯,更是在她还是巫城的姑娘时,便已不知所踪。
赵氏一族虽只赵荧这一个女儿,却还有众多男儿郎。所有的长辈对待孩子们皆是行峻言厉。唯赵宣像个孩童一般,愿意融入他们,听他们叙述所经历的“趣事”,他同他们一块玩,甚至带着他们玩,因而他们总是“老小孩”、“老小孩”这般称呼他,赵宣非但不恼,反而同孩子们逗弄得更起劲了。于他们而言,老小孩是特别的存在,是他们在赵氏“快乐长大”的希望。
所有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赵荧尤甚。毕竟她是族里唯一的女孩儿,赵宣也最宠爱她。甚至比起父亲,她更喜欢和这位平易近人的伯伯待在一块儿。伯伯不会因为她字写错了就对她厉声责骂,也不会因为她巫术学得慢而缺失耐心,伯伯也不只是带着他们玩乐,也会教他们道理。赵荧觉得,父亲不该是自己的父亲,伯伯才该是自己的父亲——那时的她年幼,哪里知道这想法有多么幼稚,待她长大时,她才明白,那时孩子们同伯伯分享的那些“趣事”,更是幼稚,可这样幼稚而快乐的童年,这“老小孩”在抗下了家族长辈的斥责和数落之后,无事发生一般,仍旧送给了他们。
后来赵荧的父亲赵理继族长之位后,赵宣便消失了。在没有人任何知道的情况下。
但是那一天,还是被赵荧发现了。那天,是赵荧的及笄仪式,忙了一天,所有人都累得早早歇下了。
“伯伯,您去哪儿?”
赵宣一惊,回头时笑意已堆了满脸——他对孩子们不曾严厉。
“是荧儿啊。额……伯伯晚饭用得太多,有些积食,想出去走走。”赵宣不擅长撒谎,尤其在纯真的孩子面前。
“好,那荧儿陪伯伯一起去。”赵荧也回以他一个微笑。
“这……好孩子,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息吧,伯伯一个人没事的。”
“伯伯,荧儿已经及笄了。”她忽然厉色,指着赵宣的肩膀,“伯伯深夜出门散心,还需要带着这个吗?”
赵宣看了看肩上的行囊,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温和地笑出声,“欸!瞧瞧我,还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忘了,咱们荧儿长大了。”他走近赵荧,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伯伯在家中呆得有些烦闷,想出门游历一番。你能不能答应伯伯,不要惊醒众人,好吗?”
“伯伯,是因为我父亲吗?我知道,”赵荧垂下脑袋,看着地面,“父亲有些狭隘,但您已将族长之位让给他,不必离家的。伯伯,在这个家里,处处不能大声喘气,若连您也走了,荧儿,还有其他兄弟们,又该回到以往的日子了。还有,如果我们想您了怎么办?”
“好孩子,不许这样说自己的父亲。你父亲他全然是为了赵氏,我相信他会打理好这一切的。我真的只是去游历而已,本来是要早些走的,只是想着你的及笄之日快到了,才又拖到了现在。我亲眼看着你长大了,也该出去走走。这枫梧国有许多地方,伯伯都想去看看,以后若能回来,伯伯也带你去,好不好?”
“伯伯,”赵荧抱住他,“荧儿舍不得您。”
“孩子,世上之人总要经历许多事。生、死、离、别。我只是离开一阵子罢了,你呢,终究也会脱离家族,去到你该去的地方。人之一生,能够平凡地活着,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是不易,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伯伯的幸福,不在赵氏,也不在巫城,所以伯伯得去找了。你也一样,”他侃然正色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后你要自己去找那幸福,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不可任凭时光蹉跎,消磨一生。你大了,你们都长大了,比起这世上不曾拥有过快乐的那些孩子们,你们至少拥有完整的童年,父母尚在,家族强大,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已经不适合再做了。往后,该承担的责任,你们不能逃避,该幸福时幸福,该担当时需得担当。伯伯的这些话,你要记在心里。”
赵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伯伯,我记住了,荧儿不会再贪玩,会听家族长辈的话,担起我那份责任,也会去找属于我的幸福。”
“好孩子,孺子可教。”
月色迷离,雾如薄纱,赵荧就这样目送着那个快乐的老小孩的身影逐渐隐匿于清冷的月光之下,夜雾之中。
她未曾问他何时回来,她心里好像明白,老小孩儿会去任何地方,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巫城了。
飞云流逝,赵荧也嫁往木城,那时她想着,若是伯伯也能看着自己出嫁便好了。她的心愿成真了,只是她不知道。
盛大的仪仗队载着她从巫城一路行至木城,美人如妆,百姓围观。
赵宣便在其列,他高兴自己带大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那条路,同时也有些担忧,他了解赵荧,车驾上的女子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
婚礼结束后,赵宣也想过是否要去王府问个明白。可路始终是孩子自己选的,即便自己知道了内情又能如何呢。
人所选之路,皆可迷途知返,但若执意不返,必有个中缘由,旁人不能替你走,更不能替你做选择。
他知道赵荧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既愿不远千里嫁来此处,想必她心中自能独断。是啊,孩子,都是会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