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人,”崔乙继续劝道,“若有更好的办法,卑职断不会轻出此言。那些流民突遭变故,确实可悯,但要是为了他们,致使新政一朝废弃,则天下百姓永无宁日。孰重孰轻,望您三思。”
叶永甲犹豫了。他瞬间想起了当年那伙官僚屠杀流民的血案,而曾经最憎恨他们的自己,如今却要作相同的恶。脑海中隐隐现出一种辩解的声音,在说‘这件事不一样,这并非有计划地屠杀,只是天灾所致,纵使不加封锁,也添不了几个活口……’他的道德感强烈抗拒着这种声音,同时又慢慢接受,使它越发能够自洽。
“湘人已在那里,消息……封不住吧?”他甚至开始消极地想,以求在根本上否定这个提议,使自己从纠结中彻底解脱。
“那就把他一起困在那儿,”崔乙道,“反正河南巡抚会听我们的号令。”
“巡抚与本官毫无瓜葛吧?”
“您放心,一来他也不愿把事情闹开,二来当地州府长官都是我们的人,他不敢公然翻脸。只需您亲笔一封,巡抚自会俯首听命。”
“那我……”叶永甲暗捏了把手心的汗,沉默半晌,“我多想几日,慎重为上。”
崔乙稍露失望之色,可并不强人所难,深揖道:“那就请大人静思,卑职不打扰了。”说罢,拉着董晟一起退下了。
董晟本不赞同此策,见崔乙放弃了执念,算是松了口气;可跟着他进了二堂,茶水尚未喝上一口,就听他沉重地说道:“既然叶大人心怀疑虑……我私自走一趟好了。烦请从明兄帮我瞒住。”
董晟大惊失色,慌忙放下茶碗,说:“怎么就不能冷静一下呢?这其中关系着多少生灵的性命,你却非得行此毒计,真搞不懂是为了什么。”
崔乙道:“从明,再这样纵容事态发展,新政将会遭受到彻底的打击!与其等着叶大人亲自拍板,不如我先替他办了,出了事我一个人扛着,滚滚的骂名都朝我来就行。”
“胡说什么!”董晟气愤地站起,一摔衣袖,“你可是我们新政派的二把手,做的事终归是要算到叶大人头上的!你再不停手,莫非成心要给叶大人脸上抹黑!”
崔乙听罢,冷笑几声:“原来你刚才说的什么‘生灵’、‘性命’全是屁话……敢情只想着如何保全清名、独善其身了!”
“我……”董晟无言以对,背转身去,“随你怎么说。不过董某出身低微,深知民间疾苦,不愿为此等卑贱之事。”
崔乙正要接他的话,却听门口传来急报:“不好了!懿王爷病势突然加重,叶大人已经匆忙赶向王府!”
董晟圆睁双眼,冒出一身的汗,即要随之同往,被崔乙用力扯住:“王府乃是重地,常人不得进入。我等不便前往,还是在此等候消息吧。”
叶永甲远远地望着懿王府的牌匾,登时勒住所乘马匹,跳将下来,大踏步走入府中,见家眷一干人等围在院子里哭,暗叹不妙,将手里的汗往衣角上擦了擦,径直闯到寝房,在走廊上正看着刘谙斋。
谙斋面对窗外发着呆,及叶永甲近前时,才转过满面的愁容,眼角还有干了的泪痕。
“先生,懿王现在怎样了?”
“积重难返了,”谙斋不胜惆怅,“自今日早晨开始,他就大口咯血,浑身抽搐,据郎中言,喉咙中尚有颇大血块,要想活命,只能仰仗天意了……”
叶永甲默然半晌,又轻声问:“您可以代我问候一下王爷么?”
“可以。”
谙斋点头答应,推门进了屋内;叶永甲则长叹一声,转而扶着旁边的墙,头低下去,准备接受那最后的消息。
“王爷,叶大人来看您了。”谙斋跪在床前,握着懿王冰凉的手说。
懿王歪着脑袋,又咳出一点血,用极其沙哑模糊的声音问:“他……在外面吗?”
“是。”谙斋咽着泪水,“医人说,不可有闲杂人等打扰,所以在下没让他进来。”
“你告诉他……”
“您说什么?”谙斋听不清楚,将耳朵凑了上去。
“告诉他,本王让他失望了。我虽为夺位入京,起初也只是想利用他,但此后见他志向广大,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绝不相同,就下定决心,要倾力与他缔造那千古之事。如今未能助他遂愿,深为愧憾……愿他莫因此自暴自弃,务与陈党抗争到底,为世间留一浩然之气!”这些话几乎拼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说罢,便向后倒去,渐渐合上双眼。
“殿下!懿王殿下!”
屋内撕心裂肺般地呼喊打破了刻意保持的宁静。叶永甲松开手,表情茫然,未曾落一滴泪,却感觉心里失去了什么东西,变得格外空无。也许此前的事件已为他铺好了末路,但懿王的死好像把那衰亡的景象一下子拉近了,使他无法逃避,直面着绝望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在操办完所有大小事务之后,叶永甲才又回到兵部安歇。董晟来问,他便说道:“适才灵柩抬到了皇上那儿。陛下哀恸至极,几乎昏绝,即下诏停朝三日,为懿王追谥了武宁。又急催礼部,准备于明日大行葬礼,欲极尽奢侈。”
董晟叹道:“懿王一死,皇上对我们更不会手软了。不知谙斋先生此后如何?”
“我问了他,他说已然心灰意冷,打算回乡教去了,再不提朝堂中事。也算是个明哲保身之计,”说到此,叶永甲朝四周一望,“对了,崔乙在哪?回刑部了没有?我想找他问几句话。”
“大人……”董晟似乎难以启齿,“崔主事私自离了京城,已动身前往河南。怕是要擅行那条计策了。”
“什么?”叶永甲初听还有些吃惊,随后又犯起犹豫,无奈地咬住牙道:“也罢,也罢!既是木已成舟,我阻拦不得了,由他去做吧。生灵涂炭,是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