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只是寻常地扫过王洵之一眼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在王夫人身前,将掌心摊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镯子。 这镯子的成色极好,满绿无棉无裂,种水老肉质细,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夫人可是不小心落下了?我瞧着是挺重要的物件,又想着夫人应当并未走远,这才急匆匆来送。” “是我落下的。”王夫人笑吟吟地将翡翠镯子重新戴回手上,又拿起绢帕轻轻擦了擦沈朝额角的汗意,“瞧你急的,也不是什么打紧的物件,我下次来拿也是省得的。” 瞧着王夫人越发慈爱的眼神,沈朝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正欲告辞离开。 下一刻王夫人便紧紧握住沈朝的手,扭头对着王洵之笑道:“如今正该用晚膳了,不如同我们一道而去?” “好。”王洵之只简单地道了这一字。 王洵之毕竟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尽管内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是沉静如水,只是视线仍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沈朝身上。 沈朝却有些头皮发麻,王洵之的这般神情态度,真是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难不成他的确在此之前不知道她便是沈朝?这下倒是有些麻烦了。 “沈朝……”王洵之稍落后几步望着沈朝和王夫人渐远的身影,从唇齿间无声吐出这个萦绕百转千回的名字。 天色渐晚,正厅已经灯火通明。 王夫人面南而坐,王洵之坐于其右侧下首,沈朝则在王夫人的左手边,与王洵之隔案而坐。李昱来得稍迟些,在沈朝的左侧落座。 黑漆彭牙四方桌上已摆好满满当当的菜品,胭脂鹅脯、螃蟹酿橙、吉祥如意卷、清炖金钩翅、银芽鸡丝、山珍刺龙芽,正中一道紫参野鸡汤。 见王夫人动筷,其余三人才纷纷动筷,席间寂静无声,唯有碗碟轻碰之音。 这对于如今的沈朝来说,已是难得的佳肴,多少日的风餐露宿死里逃生,才等来这片刻的安宁。 其余菜式还好,这道螃蟹酿橙却是特别。其外观全然是个橙子模样,掀开枝顶方见内里乾坤,沈朝也是曾外放皖南之时才尝过这道经典菜品。 黄橙截顶剜穰,以蟹膏肉实其内,烹入黄酒、橙液煨煮,如此肥美的蟹肉配上清新的果香,只佐以醋、盐便是绝顶的美味。1 难得能在关中吃到这么地道的江浙菜。 似是瞧出了沈朝的好奇,王夫人笑道:“我本乃金陵人氏,每每到九月大闸蟹最是鲜美之时,我定要吃这道菜呢。” “沈姑娘未曾尝过吗?”王洵之并未抬头,只端起手中银樽,将其中浊酒一饮而尽。 沈朝眉头一跳,她都差点忘记了,之前外放皖南巧遇王洵之,便是他们二人一同尝的这道菜。那也是他们仅有的一段携手合作的日子,回京之后由于身份立场而对峙,倒是再也回不去那无关利益,只关乎真心的风月闲情。 他兴许还在因为之前她拒婚一事而耿耿于怀,自那以后,世家一派与她所属皇帝一派倾轧更甚。 尤其她的活计还是同他所属大理寺手底下抢夺职权,他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见着她自尽于狱中,想必他拍手称庆了好一阵子。 谁知她阴魂不散,又死而回生了。换位思考一下,沈朝见着费尽力气弄死的仇人又活过来了,定然也是气得不轻。 如今也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 沈朝有些如坐针毡,便是这满桌的佳肴再过美味,她都有些难以下咽。一个王夫人已经足够难缠,再加上一个王洵之,这顿饭继续吃下去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何种模样。 杯中的黄酒被她“不慎”洒落在衣襟上,沈朝趁势起身道歉,以更衣的名头出了正厅,又在侍女的带领下前往偏厅更换衣裳。 只是既然离开了正厅,去向还不是任由她自行决定? 沈朝寻个借口支开侍女,缓慢地在王家内院闲逛起来。说是闲逛,实则是在探索王家内院的布局,乘早给自己寻好出路。 夜深月明斜穿朱户,清霜满地,廊侧种着一丛一丛的菊花。秋风寒霜已至,百花凋零,这盛放的菊花倒是焕发着蓬勃生机。 王洵之爱秋菊绕东篱,更爱五柳先生的“且欢共此饮,吾驾不可回”。正如东坡先生所言,“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可他王洵之是这般人吗?假清高,真傲气罢了。 他当年来求娶,到底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沈朝轻嗤一声,只是在必须听从家族安排娶一人的境遇下,她是那个还算将就的人罢了。 王洵之根本不喜她,只是琅琊王氏要他娶而已。 <
r> 先帝借她之手重挫世家锐气,可这些世家又怎会任人宰割?最轻易的,不费一兵一卒的办法便是令她成亲生子,待于后院四方之地,从此远离朝堂,只专心相夫教子。 沈朝怎么能应?她走错这一步,不仅是将先帝的颜面任人践踏,更是断绝了那些想要入朝为官的女子的前路。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是如此坚决不留丝毫情面的行事,也彻底令他们二人反目成仇。 所以要说他们二人还剩下什么温情,沈朝自己是不信的。 王洵之现今得知她并没有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确实令她有些头痛。 菊花的冷香在鼻间若隐若现,秋夜的凉风穿堂而过。 沈朝缓步穿过游廊,正过转角却与一人撞个满怀。 似冷冷的松香与常年未化的积雪融在一处,沈朝像是撞上在太行山顶搁置了千百年的冰雕,森森寒意透过并不算薄的衣衫激得她身体一颤。 沈朝心下一惊,口中匆匆道着抱歉,后退一步正要离开,手腕却被紧紧握住。 他的手如冰窖中藏置已久的玉器,光滑而寒凉。 很危险,这是沈朝心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下一刻,沈朝的后背狠狠地撞在身后的廊柱之上,双手被擒住摁在头顶,这个动作令她难以抑制地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几乎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沈朝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裂开,但她知道她现在很不好。 他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攫住她的喉咙,沈朝也这样对过很多人,但这是第一次沦落到这个地步,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掐住致命的咽喉。 窒息令她的胸口发闷,就连头脑也渐渐开始模糊。 远处侍女的说笑声,草丛里的虫鸣声,秋风吹过庭院的飒飒声似乎都在远去,沈朝双眼发蒙,耳鸣声几乎盖过一切。 浮云不再遮掩,银白的月光却不能穿透朱红的廊柱,只有雪青色的袍角在月光的映衬下暗纹浮动。 沈朝识得这身衣裳,他是—— “王,洵,之。”沈朝竭力从喉间挤出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仿佛是什么密语,如同一把尖刀捅破浅薄的空气。 他骤然松手。 新鲜的气息争先恐后地从喉间涌入,沈朝勉强靠着廊柱不可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沈,朝。”王洵之从唇齿间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有种抑扬顿挫的美感,他是笑着的,“抱歉,我以为你是刺客。” 虽然说是道歉,他语气里却并没有丝毫歉意。 刺客?编理由也不肯编个像样的。月光当时从王洵之的背后而来,故而她看不清王洵之的面容,可王洵之定然能看清楚她是谁。 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沈朝忍着后背的疼痛,仿若无事地轻轻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那下次王大人还是注意些,眼盲也就罢了,怕的是心盲。眼盲可医,心盲无药可救。” “心盲又如何?”王洵之抚平褶皱的袍角,低平的眉眼昭显着他此刻心情的不虞。 沈朝强撑着不露出破绽,只转身缓步行走,冷笑道:“绝症,等死吧。” 月光只照亮他半张如玉的眉眼,剩余的都落在阴影之中。 听到沈朝的回答半晌,他蓦然笑起来:“沈大人这么些年,依旧同当年一模一样啊。” “彼此彼此。”沈朝连头都没有回,步子也没有停顿一瞬,不屑且冷淡的模样。 “只是这么久未见,沈大人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王洵之步伐很大,故而看着缓慢,却是转瞬走在沈朝身前。 沈朝停步抬头看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无论说什么,王洵之都不会满意的,那她为何还要再多费唇舌? 王洵之唇角勾起,只是眉眼却是未动,足以看得出来这笑中的冷意:“若早知是你,那四十鞭还真是给少了。” 王洵之这狗脾气,的确是一点儿没变。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开。既然他非要如此,也别怪她心狠了。 沈朝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在游廊的长凳上坐下,语气平静但字字诛心: “王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小肚鸡肠,也不知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满楼红袖招’的王郎是这副德性。不过拒绝一次求亲而已,直到如今你都还耿耿于怀?” 沈朝每说一句,王洵之的脸色就黑几分。 直到说到拒绝求亲一事之后,他终于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 向来温尔雅,
谦逊有礼的世家公子被这寥寥几语气得失去风度,咬牙切齿地唤着她的名字:“沈朝——”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香饽饽,我王洵之又是什么人?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