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触碰到腰带的瞬间,头顶却传来一道低哑却平静得可怕的声音,“退下吧。” 她抬头望过去,却见王洵之的神色清明,目光端正,哪里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本就悬着的心彻底落到无底深渊,她忙收回手跪在一旁,低头垂眸,尾音也带着几分惹人怜惜的颤儿:“妾身知罪。” 她原本就知今日这番行事,如何也遭不了好。王夫人之命,她不得不从。若是得了王洵之的垂怜也罢,她还算有一条出路。若是不成,或是惹了王洵之的厌,她哪里还有活路? 思及此处,她跪伏在地的身子也微不可见地颤抖着,眼里也渗出泪来,低声啜泣着。 如此这般的低声呜咽到底是传到了王洵之的耳中,他微微怔了征:“你抬起头来。” 她轻咬贝齿,努力克制着喉间的呜咽,缓缓抬头望向斜倚在榻上的人。纵然她已经极力掩盖自己的哭泣,但腮边两道清泪难以隐藏,她的确哭了。 美人垂泪,双眸中蓄着的泪意在灯火扑簌中更显几分可怜可爱。 王洵之揉着额角,头越发疼痛欲裂。他也猜得到这是王夫人的手笔,但如此直接拒绝岂不是驳了母亲的面子?这无辜的女子恐怕也得不了好,冷落事小,怕是要得一顿责罚。 静默了太久,久到她脸上的泪痕都已经干涸,对未来的恐惧渐渐将她掩埋。她清晰地知道,若是这般回去,她便连王夫人的侍女也做不得。早早地被发卖给人家,便会是她的结局。 韶华易逝,她大好的年华都将空耗。 她用尽此生的勇气,伸手轻轻拉住王洵之垂在地上的衣摆,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美好容颜,以极其青涩又大胆的方式展现出含苞待放的美丽。 她低垂着眉眼,音里带着祈求:“求大人垂怜。” 这次静默了更久,王洵之闭眼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递过去。 望着眼前这方干净的锦帕,她眼里终于焕发出生机,可仍是怯懦着没有伸手接过。 “别再这样哭泣了。”王洵之这次直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锦帕触碰在脸上的刹那,她只知道怔愣地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洵之的眼中不再是常年如冰封般的平静,如化开的湖面泛起层层波澜,他的眼神温柔如绵绵的春雨,却又像是带了几分肃冷的风,隐藏在其下的落寞便再难掩饰。 王洵之沉静地,细细地望着她的眉眼,像在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 王洵之收回手,将锦帕紧紧攥在掌心,将方才释放的情绪又收揽回胸中,他问道,“你愿意回到我母亲那里,还是留在我这里?” 她先是震惊,而后惊喜几乎要使她的脑海只剩一片空白,她恭敬地将手放在额前叩拜:“妾身愿留在大人的身边。” 王洵之低低叹息一声,似是自嘲,似是无可奈何。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裳,将木簪重新挽好,站起身向厅外走去。 她仍在愣神之际,侍从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跟上?” 她忙小跑着跟上王洵之的步伐,王洵之放慢脚步,带着她穿过抄手游廊,最后停在东厢房。 东厢房内摆设皆是简单而不失精致,四扇沉香木刻丝琉璃屏风,黑漆云母雕花滴水大床,雕红漆海棠花博古架,紫檀座铜珐琅嵌青玉兽耳炉,看似清简,却处处都是巧思。 她有些惶恐地回头去看王洵之,王洵之略带歉意地道:“东厢房许久未住人,可能略有杂乱,今夜先委屈你一晚了。” 王洵之走进去点灯盏,走到床榻之上轻抚过,尽是尘灰。他回身道:“待会儿我叫人重新送进来一床被褥,你在此好好休息罢。” 言毕,王洵之提步走出厢房,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意味。 她怔怔地望着王洵之远去的背影,她还以为,今夜留她在此是为了……既然并非为此,那为何又令她留下呢? 侍从眼见着王洵之不过片刻便出来,心里还正纳罕着,难不成是起了争执或是突然没了兴趣儿? 王洵之行至一处凉亭方才歇下,湖面的风吹来阵阵凉意,也让昏沉的大脑清醒些许。他今夜的确是醉了,只是残存的理智并未失去。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情态,也不会那般乖顺地跪在他的身侧倒酒,尤其是哭泣的时候,连仅有的三分相似也去了。 哪怕是在梦境之中,她都不会以那样小女儿的姿态面对他。 只是灯火憧憧之下,那副肖似的眉眼言笑宴宴的模样,会让他恍惚间想起,若她全心全意依赖一人时,是否也会是那般的笑颜? 侍从急匆匆地要去回房取披风,又在王洵之的吩咐下取了笔墨纸砚出来。 <
> 阵阵萧瑟的秋风引得王洵之呛咳起来,他执起狼毫,沾满笔墨,已经勾勒过无数遍的人像已经在纸上跃出,一颦一笑,转身回眸尽是生动。 侍从瞧着画中人的眉眼与今夜的女子有几分相似,但画中人浑身气势冷肃,如出鞘的利剑,傲视的鹰隼,而且画中人身上所着乃是——四品官服! 侍从忙低头不敢再看,王洵之的手悬于空中半晌,直到墨迹洇开一团,他才后知后觉地将狼毫搁下。 “母亲是否去了房?”王洵之缓缓开口。 侍从冷汗直冒,知州大人吩咐过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但王夫人的命令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只记得王夫人进去房待了好一阵子,出来时面带微愠,又问他,知州大人身边可有个知心人儿? 天知道,知州大人平日里有多不近女色。知州大人所在宴席,从未请过伶人侍奉,即便有歌舞助兴,也只能远远观望,无人敢放肆。 今日那女子上前倒酒,知州大人并未怒而离去,已然令他惊讶万分了。此后,知州大人竟将那女子引至厢房歇下,他还以为知州大人总算是有几分开窍了。 谁知夜半又来此凉亭作画写诗?侍从腹诽着,只诺诺着不敢回话,偷偷去瞧石桌上的画。 王洵之心中已有答案,也不再为难侍从。瞥见侍从略显惊异的眼神,他不由得又想起房里的秘密。 如此像是将自己心底的不堪都扒出来,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一般的羞愧难捱。 未散的酒意似乎又侵袭上来,王洵之猛然将眼前的纸揉成一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侍从也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知州大人,往日里端方雅正的知州像是褪下那层伪装的面具,在此刻,也如平常人般有了七情六欲,求不得,不得解脱。 不过也只是一刻,很快,王洵之恢复平和如水,转身离开凉亭。 侍从忙收拾好一应物件,打着灯笼小跑跟在王洵之身前。 正当此时,有人匆匆跑来,满面焦急:“知州大人,您说要厚待的那位牢中贵客,不顾阻拦从狱中跑出来了。” 王洵之眉头轻皱,明明已经谈妥了,怎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他加快步伐,边询问情况,边向外门走。 狱卒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好像是那个女子发起高烧了,神志似乎都有些模糊,那个公子这才着了急,非要请医者来治。” 王洵之心下一沉,穿过垂花门走到外院之时,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侍从忙去取伞,王洵之也顾不上秋雨沾湿他的披风,径直向正门走去。 想起那日李昱的坚定情意,如今发生了这等事。若是那女子没事还好,若是不慎出事,他恐怕要与燕王世子结下仇来。 那先前的布局都化为一场空。若是事情当真已糟到那个地步,那他一不做二不休,都处理掉罢了。 索性也注定只能投靠皇帝一派了,只是江州城毗邻陇右,若是燕王铁了心找他的麻烦,也是一桩烦心事。 思及这里,王洵之不禁心中有几分恼怒,本来遇上燕王世子这个烫手山芋已经足够惹人心烦,稍有不慎便是将整个琅琊王氏放在火上炙烤。 偏偏这燕王世子还是个情种,为一个女子不顾身份,要死要活的。 侍从跑过来,将伞撑在王洵之头顶,跟着走到正门处。 此时,雨已经愈下愈大,王家府邸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静默地立在这瓢泼大雨之中。 李昱身上仍是那身象牙白的衣裳,只是袍角尽是泥泞,胸前也是片片血迹。漆黑的雨幕之中他的面容根本看不清,只是神情绝望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孤勇。 他见王洵之终于露面,才缓缓开口,声音也嘶哑得不成模样:“求,医者相救。” 王洵之撑着伞走下台阶来,低头去瞧李昱怀中紧紧抱着的,以干净的衣裳和宽阔的身躯挡住所有风雨的仿若沉睡的人。 昏暗之中他有些看不清她的模样,更感觉不到这该是如何惊艳的一位女子。 只是他的心中隐隐地不适,脑海里竟冒出些奇怪的念头来,王洵之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反而失了君子风度,堪称刻薄地问道:“她于你而言,就如此重要吗?” 李昱还没开口,王洵之就补充道:“若我说,今夜请她入府医治,你便再走不出江州城,你也甘愿吗?要知道,我王家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决定放你出城的,你这般行事当真是不顾我王家的死活? “你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周全吗?”王洵之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李昱抬头对上王洵之并非玩笑的眼神,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面容,他神色愈发镇定,目如利
剑刺破这重重雨幕。 王洵之被这眼神看得心惊,正要扶他进府医治,却见李昱一撩衣袍,重重地跪了下去,仍是将怀中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虽是跪着,背脊却挺拔依旧。 雨水将一切的颜色都褪去,唯有他眼中漆黑无底,却仿若有刺目的光。 如此沉重的一跪,王洵之如何受得起,也不顾大雨淋身,走出伞下俯身去扶人。 闪电猛然劈开天际,炽白的光照亮一瞬这毫无边界的黑夜,所有人的面容也变得清晰。 王洵之望着李昱怀中的女子,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