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清的西厢房内霎时变得热闹起来,说是热闹也不大准确,应当是繁忙慌乱。王洵之的后院连个女主子也没有,丫鬟婆子更是少得可怜,更没有处理事儿的经验。 亏得有王夫人坐镇,才将后院的丫鬟婆子都调动起,勉强运转起来。厢房内血水一盆又一盆端出来,热水又一盆一盆送进去,步履匆忙间透露着井然有序,整个厢房内外寂静无声。 王夫人虽是夜半被突然唤醒处理这桩事,鬓发却并不十分散乱,身着莲青色琵琶襟绣碧霞云纹西番莲连珠八幅湘裙,云雁纹锦滚宽靛蓝领口对襟长褙子,只是钗环未戴、脂粉未施,威严气势丝毫未减。 端坐在梨木云龙捧寿坐褥的禅椅之上,王夫人将手里的青花缠枝纹茶盅放下,茶盏与黑漆嵌螺钿四方桌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显然厢房内的情况并不大好。 此时的李昱哪里有饮茶的心思,不住地往厢房内看去,来来去去进出的随从脸上皆是神色凝重,终于有个满面慌张的婆子匆匆走出,碰见王夫人也只局促地搓着手,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王夫人冷喝一声:“里面的情况究竟如何了?将实情速速报来,不然,莫说赏银了,今日不把你治罪都算好的。” 婆子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说里面那位姑娘的伤势她根本处理不了,如今血仍未止住,高烧未退,人烧得昏迷过去了。 这婆子是王家现请的,大夫好找,女大夫却不好找。王夫人此次来探望王洵之也根本未带女医同行,只有身边的侍女粗通医术。无奈之下只能在江州城内寻女医来治,寻到个常给妇人看病开药的婆子。 打听之下,这婆子的信誉倒是挺好,谁知竟是个哄骗为生、医术不精的害人精。 既然治不了,为何不早早禀告?只怕是听闻有大笔的赏金可拿,故而心动一试,结果根本处理不了这等紧急情况。 王夫人惊得站起身来,瞥向一旁站着的李昱和王洵之,怒喝道:“都是教你这庸医白白耽误了性命,若是里面那位有失,你也逃不开罪过。” 李昱如今根本没有心思去责难这婆子,只急切地躬身对王夫人道:“还请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医治,现下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王夫人轻轻转动着茶盅,犹豫道:“可男女有别,那姑娘受的伤又在身上。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只怕是于其清誉受损,日后谈婚论嫁……不妥,不妥。” 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有心思在乎男女大防之事? 李昱急道:“医者面前无分男女,现今保命要紧啊,命若是没了,有那清誉又有何用?当成牌坊供起来不成?” 对于世家大族而言,一个女子的性命确实是不如清誉重要,只因这名声不止是那一个女子的名声,还关系着众多未出嫁的姊妹声名。这些女子的婚事也是家族利益交换的载体,世家大族在其身上所投入的资源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损了清名,便是在折损利益,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就无法得个好价钱,世家大族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向来在王家执掌中馈的王夫人又怎会不清楚其中门道,此事若是放在王家,自然是听天由命一条路可走了。只是这里终究不是王家,那女子也不是王家的女儿。 李昱也瞧出王夫人的心思,想直接挑明和沈朝的关系,又觉不妥,只能婉转道:“沈姑娘自小便是孤儿,我便是她的义兄,发誓定会护她一生,保她平安无恙。若是今日命亡于此,我还有何颜面?” 此话一出,王夫人也心晓了。这是令她莫有后顾之忧,只拼尽全力去救。即便清誉有损,这义兄也能担着一辈子。 如此一番,这才请了有名的老大夫来看,情况也在渐渐好转,血止住了,烧也退了下来。 王夫人熬了半宿,连眼睛都熬红了,面上仍强装着清明。王洵之处理公务也总是一宿一宿地熬,到了下半夜反倒是愈发清醒,只教王夫人去睡,这里有他顶着,绝不会出岔子。 送走王夫人,沈朝的情况又稳定下来。王洵之也终于有几分心思闲话,瞧着李昱来回踱步的模样,调笑道:“到底是哪家的女儿能得此夫郎?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李昱闻言长叹道:“王兄莫要戏弄为弟了,某现下之心,如油煎火燎,坐立难安哪。” 李昱与王洵之如今互称兄弟,也是因为先前王洵之郑重道了歉,说明王家的难处,又尽心尽力地去请大夫,还将已经歇下的王夫人请来处理此事,甚至陪同至今。 这些李昱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得不佩服王洵之的气度和风范。两人相谈也甚是投机,又因王洵之年长些,索性李昱称呼其为兄长,也当是多个朋友。 “难道王兄就无心仪之人?没有一人能令王兄魂牵梦萦,死生相依,此生非她不娶?”李昱
堪堪才在梨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坐定,浅浅啜饮一口茶水,勉强压定胸中未平复的焦急。 王洵之举着茶盅的手一顿,不由得想起先前在正门外匆匆一瞥所见的惊鸿一面,竟有些令他心悸的熟悉感。兴许是饮酒过多,又满心都是她,一时间神思恍惚了,看谁都像她。 真是,真是不应该。王洵之又看了一眼李昱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这是行潜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又怎能起别的心思? “贤弟与弟妹鳒蝶情深,两心相知,也是上天莫大的恩德了。”王洵之轻轻吹走茶水上的浮沫,神情中有几分感伤。 李昱见此问道:“看来王兄也有心上人?贤兄如此才学,相貌堂堂,风度姿仪皆是人中龙凤,不知何等女子堪配兄之大才?” 王洵之搁下手中的茶盏,目露几分回忆之色,冷硬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下来:“她脾气差,长相不算上乘,家世也并不高贵,自小无父无母,性子也孤僻。” 怎么尽是在挑毛病,若真是这般普通,怎会入了王洵之的眼?这些日子的相处看来,王洵之只是瞧着表面温和谦逊,实则才高气盛,对于瞧不上的人,疏离淡然又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 能令王洵之倾心之人,必定有其可取之处。 李昱不由得笑起来:“依贤兄所言,怎地这姑娘品貌,家世,脾性无一相当?” 王洵之这次沉默良久,唇边又多了一丝无奈又温和的笑:“但我偏生心喜她的品貌,家世,脾性。 “她性情刚直,但我性子软,可以迁就她; “她虽相貌平平,但每一处都生得恰恰好,看得人顺眼,我虽不才,相貌也算端正,日后的子女品貌定然不会差; “她家世虽差,我王家正好是世家大族,她若是嫁过来,如此也不算孤身一人。” 这是何等道理?难不成是田忌赛马的道理?李昱暗自思索着,这王洵之的喜好确实与常人不同。 王洵之此时也被勾起倾诉的欲望,好容易有这样一个知己倾听,他细细诉说起来:“她也并非没有长处,她会挽弓射箭,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她写得一手好字,簪花小楷赏心悦目,草龙飞凤舞锋芒尽显; “她聪颖非常,内务处理得当,就连兵法也懂一些; “最可贵是她的心性,坚韧不拔,不为外界所动,又始终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为国为民之心。” 其实王洵之这里说谎了一部分,他总不能直接说沈朝处理朝政得当,只得用内务来替代。况且,沈朝也不是略懂兵法,而是确实领过兵,打过仗。但若是如实以告,那与点名道姓有何差别。 李昱闻言也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叹道:“王兄所爱真是非同寻常,无怪乎贤兄倾心了。” 沈朝的武术也高强,写字更是如行云流水,辗转朝堂之间,又尝领兵平叛,赈灾之时亲力亲为爱民如子,手执绳墨以正法道嫉恶如仇。 如此看来,他与王洵之倒是有几分心有灵犀,竟连心悦之人都有几分相似。 李昱眉眼间也带了几分笑,撇了撇茶上的浮沫问道:“那不知贤兄可求得心中所爱?” 刚问出口,李昱便有些后悔。王洵之内宅并无女主子,方才谈及心上人时又是感伤回忆的模样,想必生出些变故,或是无疾而终了。 他此番不会勾起王洵之的伤心事了吧? 望着厅上的紫檀木雕梅花凌寒的刺绣屏风,李昱忙岔开话题:“这屏风倒是不错,王兄性情高雅,所置家什也无一不令人惊叹。” 王洵之低头敛目,半晌才抬头向屏风望过去:“梅花于数九冬日凌寒盛放,雪愈寒,香益清远。若非有万尺冰雪,怎会有红梅傲然而立?梅花,乃是真君子也。” 李昱微笑着颔首,心道如此也算逃过一劫,总算没有挑起王洵之的伤心事。 王洵之却突然缓缓开口道:“贤弟可知,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至今还未娶妻,也是放不下一人,着实不肯将就。她便如这雪中红梅,其余的,外表再像梅花,也绝不能在冰雪中挺立。” 李昱一怔,心知今日必然是逃不过了,只能问道:“不知王兄因何而不能与那红梅相守?” 王洵之这才抬眼望向李昱,又垂下头,只听得一声长叹:“我心悦已久,又求得家族允许上门求娶,却……” 李昱眼中浮现好奇之色,先前他还以为是琅琊王氏瞧不上那女子的家世故而阻挠,现下看来竟不是家世的问题。琅琊王氏都已经上门求娶,又怎会亲事未成?究竟生出什么样的变故能搅黄这一门亲事? “被她拒之门外。”王洵之如饮酒般,猛然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看似宁静淡泊的表
面终究被打破,露出其下隐藏许久的不甘、不解、不可求。 李昱却是一惊,什么样的女子敢拒了琅琊王氏的求亲?又怎会连王洵之这般才貌双全,品性风流之人物都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