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短,无则长。说起来虎子焚表传仙,替知府儿子“治好病”已有三日了。
胡十七当真也是没骗他,那晶莹的好似琉璃珠一样的丹丸落入那安衙内口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安衙内身上的血肉竟然是又充盈了起来,肌肤颜色也不再像是挂了霜结了蜡,而是与常人一般无二了。
而未等安知府欣喜,彻底清醒过来的安衙内先是给了扶他起来的媳妇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耳雷!并口口声声质问自己的“仙女妹妹”哪里去了。到了这一关节就算得是苦主自己的家事了,虎子、张大仙和张黎也不过都是“看事儿的”,自然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香火钱也叫敬神牌,说穿了就是人家给你平了事儿,你得把钱给人家,跟一般的买卖本质还是一样的。到了手的钱没有虎子想象的那么多,只有三十两,岔头出在张黎那。
张黎虽然是个棒槌,到这府衙里来就是为了骗些钱的,可是安知府又不晓得这件事。安知府虽是也觉得张黎没给自己儿子瞧好病,却也是瞧见了张黎从画轴里烧出了一个狐狸魂魄来!如此,张大仙和虎子再说些什么,那就难免是有嫉贤妒能,在苦主面前打压同行的嫌疑了。故而两人都没说话。
七十两银子,安知府给了张黎十两,给了虎子和张大仙六十两。说到底虎子不是安知府请来的,是张大仙带来的帮手。那苦主家与虎子本是没什么关系的,所以这钱自然是交到了张大仙手,虎子再按着当初约好的,从中取了三十两银子。
可哪怕是只有这三十两银子,也是足够让虎子乐开了花的。想一想,三十两雪花白银能做什么?在这一桩事情之前,虎子手里什么时候把握过这么多银子?钱没到手,总想着说有朝一日有了钱我如何如何,可是当真有一日发了笔横财,这人多半就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花销了。老话说得好嘛,“穷小子肚里装不下二两香油”!
这三日里,早上戏班出去吊嗓子的时辰,虎子跟着到河边练功,日头挂得高的时候,满昌图府的乱窜,到了下晌去找散了学的狗子玩耍,过得也很是自在。但就是有一样,日落以后,他不敢去戏鼓楼前堂蹭戏了。
因为什么呢?因为知府家的千金大小姐安姒恩。这个留过洋的女状元,那天夜里被虎子作法招来的胡传吓得晕了过去,却是不知为何对这神神鬼鬼的事情来了兴趣。许是觉得张大仙相貌猥琐,于是就来寻彭虎子。
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虎子就住在戏鼓楼的,头一天白日她就寻了过来。漫说虎子当时不在戏鼓楼里,就算是在,这门她也进不去。戏鼓楼是有坐地的戏班,也是科班,那是纯粹的乾班。什么叫乾班?那就是登台的学艺的都是男的,她安姒恩又不是里面谁家的女眷,戏班能让她进后院吗?
既然是进不了院子里,那总能花钱听戏吧。安姒恩心思也是活络,穿了身男子的满装,做了个少爷的打扮,在晚上开锣的时辰进了戏鼓楼听戏。也不上雅间,就是叫了壶茶,要了点心,在一楼的大堂里落了座。
戏鼓楼二楼的包厢只有两三个是卖于寻常客人听戏的,剩下几间都是常年有人包下的,就是正主不来,那房间里也不能坐人。虎子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上人家雅间里蹭戏去。他就是拎着一小包瓜子,满大堂的转悠,今天晚上客满没座位,他就能靠着柱子嗑着瓜子听到散场。
安姒恩来的那天就是满座。
戏院里多乱呢?叫好的、起哄的、送饮场茶的、买点心茶水、扔热毛巾给人擦脸的,干什么的没有?所以说在这戏鼓楼唱戏的时候找出一个人来,很得费功夫。单单是有一样,戏鼓楼不买站票。大厅里一百零八个座位,二十张茶桌,楼上几个雅间儿,今天的卖没了,不好意思,您明天请早。于是乎虎子这么一个站着听戏的主,那可就算得是鹤立鸡群了。
安姒恩心思也不在戏上,开了锣没多久,扫了两圈便是瞧见了心思都扑在戏台上的虎子。打前头茶座那里,三步两步就窜到了后面的柱子旁,一把攥住了虎子的手,要虎子说一个明白。
说明白什么呀?虎子听得一个头两个的。原来这安姒恩是不相信鬼神之事的,直到见了狐鬼仙胡传,才算是认得这世上的精灵了。这件事于安姒恩来说,无疑是地陷天塌的事情。就好比井中蛙知晓天就应当是井口那么大,等哪天见了外面的广阔天地,它不会感慨天地辽阔,只会想着怎么回到井里去。因为外面的天地再怎么大,也不如那小小一眼井来得让蛤蟆心安。
安姒恩就像是一个离了井的虾蟆,但是她回不到井里去了,自然就想着知道这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她找上了彭虎子,要将这鬼神之事问一个明白。
虎子听了安姒恩的话不觉腹诽:我要是通晓鬼神之事我早就位列仙班了,每天享不尽的冰糖葫芦,我何苦在这里与你多费唇舌?于是他就劝道:“大小姐您有时间辛辛苦苦装扮个男人样子来寻我,不若你明日买两本《聊斋志异》《西游记》一类读一读,您要是觉得这个俗气,您也可以看两卷《酉阳杂俎》,您别与我为难了。这是我们师门传承来的东西,您是上九流的人物,做不得佛道这样中九流的学问,拜不了我这么个下九流的师傅。”
可是这安大小姐似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就是攥着虎子的手不放开:“那些家言,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这样一个神职人员呢?你和那些鬼是不是很熟悉?怎么你一叫她就来了?”
虎子心里叫苦,却又不敢把这个大小姐得罪透了,于是就指着戏台上说:“大小姐您看,这台上演的就是鬼怪的故事。他们演得可比我讲得来得有意思的多。”
原来安姒恩和虎子搭话时间不短,那戏台上垫场的下了,正戏都演了一大段。现在台上表得是《钟馗嫁妹》里,钟馗遭奸人害,痛失魁首,一头撞死在金銮殿,化身恶鬼那一折!
台上演员也是卖力,台下观众也是有拍掌叫好——甚至哭出来的。听了两句,安姒恩也被吸引了,眼神完全搭在了戏台上。
虎子那是练家子,安姒恩又是走了神,他自然是轻而易举自人家手里挣脱开去逃之夭夭了!安姒恩感觉手中一空,回头看时虎子已跑出老远。她便是紧随在后急忙追赶,见虎子穿过了一个小门,她却叫人拦下了:“这位爷……这位小姐,您听戏还得是在座上,咱们后边是内院,弟子们起居的地儿,您到哪儿有**份。”
既然是被拦了下来,安姒恩也就没有了法子,却是向着那门里喊话:“我以后每天都来听戏!”
虎子嘴里泛苦,喃喃自语:“这造了什么孽,给戏鼓楼揽来这么一桩生意!”于是自那天起,安姒恩天天来听戏,虎子却是不敢再到前面蹭戏了。
就这么过了三天,彭先生和李林塘那边还是没信,虎子也是乐得自在。正在他觉得这日子就这么太平的时候,一个府衙里的小厮递了个红漆的请柬来给虎子。
这小厮刚来的时候虎子心头跳了两跳,心道是那胡十七不守信用,给的那个丹丸出了什么岔子,那安衙内又犯了什么病不成?后一想又不对,真出了什么事,安知府哪来的闲心递帖子,早就差两个衙役拿锁链捆了他押到府衙去了。
打开来一看,虎子更是满头雾水。原来是那安知府家里来了客人,说是要结识昌图府里的“道家奇人”,故而设宴相邀。这哪有家里来了客人叫一大帮子“看事儿的”去陪酒的?虎子就问这小厮,小厮也说不清楚,就说那人是早年安知府在京为官时候的故友,是个道士。
虎子本意是不去的,再去安知府的府里,那不是还要再遇见安姒恩吗?想到那黄鹂似的声音,竟是吵得人脑子里有鸭子在叫一样,虎子就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看到她,故而是有心不去。
楚安可不这么想,他开劝虎子说:“请客吃饭的可是知府大人,能轻易开罪吗?若是说差个人来知会一声的也便是罢了,却是派人来递了帖子,那就得是非去不可了,这要是让人家觉得你瞧不上他,那你们师徒以后还怎么在昌图府住安生了?”
听人劝吃饱。虎子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要是真得罪了知府怎么办呢?于是就硬着头皮去吧。
那客人既然是想结识昌图府里的“道家奇人”,虎子觉得应当少不了张大仙,就想约了他同去,也有个照应。其实严格说来张大仙不是道家的人,立堂口请仙上身那是萨满教,张大仙本人又是修佛的,无论如何跟道家都是扯不上关系的。可是虎子觉得,昌图府没有道观,安知府又对他们这一帮“看事儿的”怎么个门路不甚了解,说不定就是把张大仙划拉进来凑个数呢?
登门一问,果不其然,这张大仙也收到了请柬。那如此说来,也躲不过那个二把刀的张黎了。
第二天傍晚,还是悄悄地走的后门,两人一同进了府衙后院。虎子是打定了主意,多吃饭、少说话,席间太平那是再好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