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缓慢行驶着,沈朝拱手向他道谢。沈朝还以为他要供出她的时候,他却告诉了程府小厮她已往别处而去。 看来自己的运气也没有那么差,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沈朝暂时舒了口气。 他拿火折子重新点起被她熄灭的灯,沈朝瞧着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略显局促地舔了舔皲裂的唇。 灯火亮起来,他一手护着摇晃的灯盏,而后轻轻吹熄了火折子。 昏黄的光线使他清凌的侧颜也显得温柔而模糊,一双丹凤眼微微下垂,将浑身凌厉的气势也中和得只剩下平静温顺。 这般清俊隽永的容貌,莫说在永安县无人能及,怕是在金陵城也没几个能及得上。 只是,沈朝此刻可没什么心情欣赏。 因为沈朝识得他。严格来算,他也算是她的故人,只不过这个“故”是沈朝险些将他押入诏狱。 他是燕王世子李昱,当年他牵扯进一桩大案之时,是沈朝亲自审讯,但她可从未因他的身份而对他客气过。虽然最后没有将他押入诏狱,只不过这梁子是结下了。 故人重逢本应当是一件喜事,谁让她为官之时得罪的人数不胜数,遇到十个故人九个都是有仇的,剩下一个也退避三尺。 此番相遇,他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趁着他还没有看过来,沈朝用方才在泥中搅和过一圈的手,毫不犹豫地糊了自己一整脸的泥巴。 于是李昱抬头之时便见,一张沾满泥泞,黢黑得看不出原样的脸,在对着他傻兮兮地笑。 沈朝生怕他发现端倪,又忙把手上的泥巴都蹭在自己的衣衫上:“嘿嘿,公子别见怪,不小心跌在泥坑里了,现在干净了。” 沈朝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管他丢不丢人,只要没认出来是她,那丢人的就不是她。 李昱沉默地盯着她半晌,缓缓起身似要靠近,沈朝被吓得双手直接拽住他衣衫的下摆。她忘记她手上的泥巴还没有擦干净,李昱低头便见整洁的月白长袍之上褐色的泥印。 他眉头跳了跳,手里握着绢帕停滞在了半空中。 沈朝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要给她递绢帕拭脸,她忙伸手接过,假模假样地擦起脸来。原来他还有些洁癖,那就更好办了。 沈朝把脸越擦越花,讪笑着道:“公子真是个好心人,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李昱的忍耐仿佛终于到了极限,他的声音如湖面层层薄冰碎裂的清脆:“既已脱离危险,还请姑娘离开吧。” 沈朝如释重负,起身就要离开之时,背后却猛地传来一句,“且慢。” 这声音急切得不复方才如流水潺潺般的细缓,沈朝心里咯噔一声,糟了,难道是她露出来了什么破绽? 沈朝一时情急正要跳下马车,衣袖却被他紧紧拉住,这巨大的冲力让她倒回了马车之上。 她头上冷汗直冒,忙回头去看却见他神色冷漠,目光凌冽如刀,对着马车之外。 只见银光闪过,马车的帷裳被硬生生划成破碎的布条,黑衣蒙面人的剑直向李昱逼去。 李昱飞快地抽出腰上的软剑迎上,打斗间隙冲着沈朝道:“快走。” 沈朝抱着头爬出车厢,却见五六个黑衣蒙面人飞奔而来,这群刺客身手并不弱。李昱和那个驾马的青衣侍从明显只能应付两三个,现在几乎是腹背受敌。 只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干系呢?沈朝嗤了一声,她才不会牵扯进这麻烦事儿里。 李昱眼角余光瞥见沈朝还在原地未动,急道:“还不快走?他们未必会管你是不是无辜之人。” 正出言提醒沈朝的间隙,黑衣人又是一剑刺在了李昱的肩头,鲜血将月白的衣袍染得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还在意他人的性命啊?真是个傻子。沈朝都走出一段了,忽地长叹一口,转身捡起已死的黑衣人身上的剑。 她真是有病。 沈朝拿起剑冲了上去,边大叫边胡乱挥舞手中的剑:“你们都别过来啊,我的剑不长眼睛,我也不长眼睛,砍死人我可不负责的。” 青衣侍从有些无言地看着沈朝紧闭着双眼乱砍的模样,虽然心中有些感激这人的确有些义气,但是别说杀死刺客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别的吧。 沈朝看似胡乱砍人,每一剑却都落在了致命之处,不一阵子杀得便只剩下与李昱和青衣侍从缠斗的黑衣人。 她的使命也算是结束了,沈朝抱着剑站了半晌,三人竟然还在斗得难舍难分,甚至因为李昱和青衣侍从有些失血过多而处于下风。 这身手果然还是没怎么历练过。 沈朝在
旁边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分量,在三人僵持的关键时刻一石子正中黑衣人的眼眶,大声吼道:“就现在!” 黑衣人闭眼的瞬间,李昱的长剑贯穿其胸,终于将其彻底杀死。 青衣侍从看着满地黑衣人的尸体,恍然道:“都,都死了?” 大部分尸体身上剑痕错乱,看起来毫无章法,青衣侍从有些吃惊地看向沈朝:“这,这些,都是你杀的?你怎么做到的?” 沈朝摊开手,脚下踢了踢石子儿,无辜道:“我,我也不知道,就这样那样乱砍几下,他们就都死了。” “还,还有那个石子是不是也是你扔的?”青衣侍从不敢置信道。 沈朝挠了挠头:“就随便扔了一下,想着能帮一点也好。” 青衣侍从的脸色更诡异了,沈朝不清楚,他可清楚这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就这么被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女子轻而易举杀了? 沈朝踢开脚下黑衣人的衣袖,手腕上一个明晃晃的莲花图腾。这标记她可太眼熟不过了,果然是李晟的密卫。 这也是救了他们一次,算扯平了。沈朝思忖着,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她可不想被发现身份,再牵扯到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之中。 “那什么,既然此间事了,我就先走了。”沈朝拱手告辞。 “且慢——”李昱将软剑擦干净重新系回腰间,朝着她轻声唤道。 沈朝深吸一口气,努力扯着一抹笑回头,他事儿怎么这么多? “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姑娘可愿与我们同行?我可以付给你薪酬。”李昱从侍从手中接过银票,“只要姑娘愿意,这些银钱全部都赠与姑娘。” 沈朝看见那银票的面额倒吸一口凉气,拼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收回双眼道:“不必了,家有老人,不便远行。” 李昱轻皱眉头,他看出来沈朝的确有些心动:“姑娘不再考虑一下吗?” “你若是能把你腰间的玉佩送给我,我就答应你。”沈朝笑眯眯地道。 她知道李昱绝不会答应的,这玉佩于他应该重要无比。 果然李昱低头看了看玉佩,眼神不舍而眷恋,沉吟良久还是拒绝了。 青衣侍从急道:“你何必如此为难人呢?除了这玉佩,我们什么都能答应你。” 这就叫为难人了?沈朝心下一冷,你情我愿的事情,她的要求接受不了就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沈朝面上笑容愈发灿烂,只不过脸上的泥巴都因干涸而皲裂成块状,看起来更是惨不忍睹。 “什么都能答应吗?”沈朝扬起一张脸突然凑到李昱身边,用力眨眨眼,“我要你,你也答应吗?” 看不吓死你! “你个无赖!”青衣侍从气得大喊。 李昱忽地俯身低头盯着沈朝的双眼,看得沈朝有些心慌。她莫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忙向后退,手腕却被紧紧握住。 他用力极大,无论沈朝如何挣扎都挣不脱。 他就这么死死地望着她,目光不肯移开一瞬。 李昱冷淡的眉眼之间突然绽出笑来,如冰封已久的湖面在暖风中化成一池春水:“我愿意以玉佩换姑娘与我们一路同行。” “公子……”青衣侍从愕然地望向李昱,他可知道这玉佩是作何用处,这怎么能随便,随便送给别人呢? 他疯了?沈朝猛地抬头,他的目光变得炙热如岩浆般滚烫,烧得沈朝浑身发毛。 “我现在不愿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沈朝冷冷道。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可以。”李昱松开紧握的手,缓缓道。 沈朝揉了揉手腕,偷偷去瞧他的神色,极其认真不带一丝玩笑。 沈朝冷哼一声:“那我就要你。” “好。”他不带一丝犹豫。 沈朝半张着嘴都有些合不拢,神思几乎被震飞到九天之外。他是真的疯了吗? 以为她会怕吗?沈朝一扭头跺脚娇羞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话一说出口,沈朝自己都想呕一下。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家公子岂是被你如此臆测的?”青衣侍从气得嘴唇发抖。 李昱沉默着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她。 沈朝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现在有点难下台啊。等等,他不是洁癖吗? 想起她的爪印落在他衣衫之上时,他有些嫌弃的神情。沈朝眼珠一转,一个主意又浮上心头。 她低头看了
一眼自己脏兮兮的衣裳,满是泥泞的双手,暗暗冷笑几声而后扑上去狠狠抱住他的腰,扯着嗓子大喊道:“那正好,我对公子一见倾心。和你走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可以留下来做我的夫君啊!” 言语间,沈朝还那脏手在他腰上来回抹几下,直到蹭得干干净净。 呵,这还吓不走你? “好。”他又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朝一副见了鬼的神情,讪笑着放手后退:“开,开玩笑吧?” 李昱这次仿若看不见身上的污垢,径直伸手拦住她的去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 沈朝有些慌乱地胡乱找起理由:“我家里只能再住得下一个人,你那个侍从可怎么办?” “他已经走了。”李昱平静道。 什,什么?沈朝向李昱身后看去,青衣侍从确实消失了。 “现在,该履行你的承诺了。”李昱步步逼近。 天知道,她真的只是为了气他而已,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沈朝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郑大站在申家这破落的院子中都觉得硌脚,这地儿也不知多久没修整过了,坑坑洼洼的。 再走进正屋,一张床,一口大瓮,灶台干净得没有一点渣子。床上的八十老妇人满面愁苦,咳嗽起来直像要将肺咳出来,感觉像是命不久矣。 郑大忙走到院子里,难闻的药味混合着发霉的气息还直往他鼻子里窜。他觉得站在这里都晦气极了。 “你,你也看到了,我家就是这个样子,哪,哪里有钱孝敬你……”申公明畏畏缩缩地道。 郑大其实每次找人下手都不是随机的,太有钱的不能找,越有钱的越扣,而且还容易被打。他要下手就找没什么钱,又很怯懦的人。可郑大没料到,这家是真的穷啊,他觉得往这家米缸里扔个铜钱估计都能叮当响。 郑大啐了一口痰,又拿脚磨了磨,习惯性地咧嘴一笑。这不笑不要紧,一笑又露出缺了一半的大门牙。 申公明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郑大忙捂着嘴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告诉我当日为你出头的女子是谁,家住哪里,我今日就放过你。” 啊……申公明慌了神,这是要去找沈朝的麻烦?他刚想拒绝就对上了郑大威胁的眼神。 郑大恶狠狠道:“想好了再做决定。” 正午日头正好,申公明却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