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十三年冬,大雪。 诏狱之中寂静而阴冷,穿过漆黑而漫长的走道,最深处关押的便是本朝极为重要的刑犯,非常人不得探视,也没有狱卒胆敢靠近。 无他,里面关押的曾是这群狱卒的顶头上司。 沈朝,曾任监察寮长官监察御史,深受圣恩,掌诏狱、立刑罚,佩剑行于宫廷,视权贵于无物。她手段狠辣,死在其手下亡魂不知凡几,人人见其佩剑‘绝影’而退避三尺。 她的罪名条条深重,便是狱卒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其一陷害忠良,战事在即却构陷良将; 其二滥杀无辜,兰陵萧氏如此世家大族一夜之间满门抄斩; 其三目无法度,随意斩杀正四品的大员; 其四罔顾民生,儋州平叛时故意延误战机,致使叛军流窜至附近州县,死伤不计。 话虽如此说,真正压倒性的罪名是这儋州平叛一事,其余算是数罪并罚的一些添头。这最后一条,是实实在在导致了群臣攻讦和皇帝盛怒。 这位沈大人孤臣一个,平日里得罪的朝臣数不胜数,无亲无友,无父无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死到临头,也无一人来探望,狱卒这般私下谈笑着。 沈朝只着素白单衣坐在干枯的稻草之上,属于四品官员的绯红官袍早在入狱的那天被剥去,严寒令她的面色青紫,唇齿僵硬。狱卒的谈论她充耳未闻,只是闭上双眼默数着日子。 “你可听说了,不日将行册封储君之礼。” “大皇子也算是不二之选了,不知陛下为何迟迟不肯立,如今是终于立了。储君一日不立,朝廷一日动荡不安。” 大皇子李晟?册封储君? 沈朝猛地睁开眼,说出下狱以来的第一句话,多时未进滴水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古怪嘶哑的声音吓了狱卒一大跳,只不过话语的内容更是骇人。 “绝不能册李晟为储君,我要见陛下。” “你疯了吧。”狱卒震惊之后便是嘲讽,“册立储君之事也是你可以妄议的?大皇子殿下怎么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唯一子嗣,不立他,立谁?立你吗?” 沈朝冷笑几声,若是立李晟为储君,乃是百姓之灾难,朝廷之祸事,是要将大夏百年江山断送。 狱卒瞧见沈朝这一副落魄样,更是嘲笑道:“再说,你一个阶下囚,还当自己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近臣?陛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做什么春秋百日梦?” “天子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声吓得狱卒忙跪地叩拜,圣上,圣上真的亲临诏狱了,这可是百年未有的特例。难不成,难不成真的是来探望那个罪恶满身,即将赐死的沈大人? “沈爱卿近日消瘦了不少。” 明明已经定了罪,夺了官职,圣上竟还如此亲密地唤‘沈爱卿’。狱卒满身冷汗,一脸的如丧考妣,难道这沈大人还能翻身复用?那他岂不是会被报复…… “陛下明知,明知儋州平叛一事乃是……为何……” 狱卒有些听不清沈朝的话语,只听见那最后高昂的一句“储君之位绝不能交给他!” 圣上已经屏退众人,独与沈朝密谈。 狱卒等得焦急不安,思忖着该如何向沈朝赔罪才能保全自身。他直在胆战心惊和风雪交加中等待了一宿,等到的却是—— 沈朝服毒自尽于狱中。 威名赫赫的沈大人就这么死了?连狱卒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松了口气,看来不用担心被报复了。反复怀疑、确定之后便是茫然,他心中竟也有些空落落的。 说实话,他有什么好恨沈朝的。至少她执掌监察寮期间,凡犯事者,无论权贵或是皇戚皆等同庶民,朝野都为之肃清一时。要说恨她,也应当是那些权贵恨之入骨吧。 “她死了?她死了。”李晟在宫殿中踱步着,反复怀疑、确定之后便是巨大的惊喜。他激动地揪起传话小内侍的衣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之后又故作镇定地松开,“她真的死了!” 沈朝只要活着一天,那座沉重的大山就压在他心口一天。沈朝一日不死,儋州平叛之案一日不能尘埃落地。若是世人知道儋州平叛一事乃是他故意延误战机…… 李晟不敢再想下去,反正沈朝已经死了。 他实在恨沈朝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啃其骨,恨不得令她死后也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李晟冕服下的手指都在颤抖,兴奋地颤抖。 他再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坐稳储君之位了。他会坐在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有人能管教他
责备他惩罚他,他会成为说一不二的皇帝。 所幸她死了,而他成为了储君。 胜负之局已定,他才是赢家。 册立储君之礼盛大非常,冲散连日以来的阴云,就连狱卒也沾了几分喜气。 只不过,这些大人物的事,与他又有何干系呢?谁倒了,谁起了,他这样的小喽啰的日子还不就这样吗? 狱卒哈了口气,望着茫茫的白雪叹一句,“今年的雪真大。” 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一定会很好吧。 洪水、蝗灾、干旱……这些都发生在新帝登基的前几年。按理来说,再怎么着,这些事情也波及不到他一个看守诏狱的狱吏。 可当流民流窜入盛京的时候,狱卒才隐隐约约有些意识到,这天终究是变了。 这天变不变和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何干系呢? 沈朝正如此想着,刚从永济药材铺往外走,便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淋了满身,忙又退回屋檐下暂时避雨。 她抖了抖衣衫上的水,看来变天还是和她们有点干系。 沈朝在永安县已经待了五年之久,她自从“假死”后就在此地定居,心境也平和了许多。 这破官儿谁爱当谁当去!尽心尽力却落得个满身骂名,费力不讨好,她这是图什么? 她倒是要看看李晟能把祖宗基业败成什么样子,他的‘手段’和‘智谋’沈朝可是深有感触。若只是简单的懦弱也罢了,好歹无功无过;可偏偏他有‘鸿鹄之志’,无奈却是‘燕雀之身’,时刻想要大展拳脚。 就不知道李晟‘大展拳脚’之时,朝臣受不受得住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朝中那么多股肱之臣,想必安定天下不在话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沈朝瞧着雨势渐小,正打算离开。身侧男子已匆匆跑入雨中,不料被横出的一脚绊倒在地,怀里护着的药包也落入泥水之中。 沈朝方才在药材铺看到他了,他身着灰白长衫,面容清瘦,为卧病在床的母亲抓药。 申公明本是个落榜的生,平日靠卖些字画维生,此次来买药已用尽好些日子才攒出来的积蓄。那故意伸出一脚的人是永安县上有名的浪荡子,名为郑大。只是其背后有靠山,故而没什么人敢惹他。 申公明果然诺诺着不敢说话,只是去捡那在泥水中浸泡的药。 这药都已经变成如此,还能吃吗?沈朝看着那郑大毫无愧疚之意,脸上反倒是露出几分得逞又恶意的笑。这类人她也见得多了,就是欠收拾。 眼见着郑大转身要走,沈朝走上前去:“慢着,你绊倒了人都不道歉吗?” 郑大闻言回头,见是个看起来柔弱得很的女子,拖长语调吊儿郎当地道:“真是抱歉啊。” “诶,你不会是那小子的相好吧,不然这么急着出头干嘛?”郑大四下打量沈朝一番,“跟他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吃香的喝辣的。” 说着,他竟上手要拉扯沈朝的衣服。 有瞧见的民众手心都有些不忍直视,心叹这姑娘真是鲁莽,也不打听打听这郑大的名号,如今倒是惨了。 沈朝向来不喜忍气吞声,对付这种人她向来只用最直接的手段。 一个拳头自下而上重重地落在郑大的下颌,直将他的脸都打歪过去。沈朝又是一拳直冲面部,郑大被打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他只觉嘴里有隐隐的血腥味,向地上一唾,血沫里竟有半颗白生生的牙! “管管你那张嘴,真是臭气熏天。下次敢用你那手碰我,我就剁了你的手。”沈朝用干净的衣袍擦了擦手,面容平静,像是在擦什么污秽一般。 申公明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喃喃道:“你惹下麻烦了……” 郑大指着沈朝的手都在颤抖:“你可知道程家?我告诉你,你今日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远处匆匆走来一群小厮打扮样的人,有心人早已认出那是程家下人的装扮。 沈朝不言语,郑大不乏恶意地道:“你现在给我跪下来乖乖磕几个头,磕得够响亮,说不定我发发善心还能饶过你。” 话未落地,迎面而来的一片泥泞刺得郑大睁不开眼,泪流满面。郑大忙拿手去揉眼睛,这手只顾着眼,就忘记了捂嘴。 那两排齐整的牙,上颌正中两颗充当门面的牙缺了一半,像被狗啃了。 ——原来刚刚郑大被打掉的是大门牙。 众人看着郑大这副狼狈模样,都隐秘地笑起来。郑大此人素来在县里横行霸道,如今这终于踢上铁板了,还落得面子里子丢个干净。 <
> 郑大只觉难堪万分,尤其是围观人群的窃窃发笑,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小丫头片子,我还怕她了不成?”郑大忙指挥程府的小厮,“还不快追?我定要好好收拾她一顿,教她知晓我的厉害,爷爷我不是那么好惹的!等……等着瞧!” “等等,我钱袋呢?”郑大一摸腰间,空荡荡如也。 周围人又是一阵大笑。 沈朝见着身后程府的下人即将追上来,忙叫住一同逃命的申公明,将钱袋递给他:“这是方才我趁郑大不注意,从他身上拿的,应该足以抵药钱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申公明拿过沈朝手中的钱袋,打开看了看,又望了望沈朝。 他脸色突然变红了些,有些磕巴:“多谢姑娘。” 沈朝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分开跑,我去引开他们,毕竟此事也算我一时冲动连累了你。” 怎么能说她连累了他呢?分明是她救了他,要不然母亲的药还没有着落。 申公明还想张口道谢,沈朝已经引着程府下人向另一个方向跑远。 本就临近傍晚,雨势又渐大,天色有些昏暗得辨不清人影。 沈朝直跑到官道之上,身后的人依旧没有甩掉。眼见着那群人手持棍棒就要追上来,沈朝心猛地一跳,看来今天要做好一对多的准备。 这倒不算什么,怕的是他们回去告状,那她在永安县的安生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正在两难之时,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马车全身以檀木而制,帷裳乃是千金难求的天水绸制成,打头的两匹马更是身形矫健的西凉马。不知是哪里来的贵人,竟途径了永安县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沈朝心道一声抱歉,而后毫不客气地跃上马车,掀开帷裳躲进车厢。 车厢正中坐着的人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放下了手中的卷,慌乱间沈朝瞧见其衣裳因舟车劳顿略有散乱,她忙伸手去灭了案几上的灯火,于是车厢之内便彻底陷入黑暗。 沈朝低声道:“抱歉,实在是过于紧急,借此地暂避灾祸,所造成不便还望谅解。” 知道自己的行为实在有些令人不耻,沈朝又放软语气,恳求道:“只等他们走后,我便立即离开,求您莫要拆穿,某感激不尽。” 马车被拦停,程府的小厮在询问她的踪迹。驾车的侍从分明看见她跳上了马车,却碍于车内所侍奉的主子没有说话,故而也只是沉默。 程府小厮见询问不得,又侧敲车厢,小心翼翼地问:“请问这位贵人是否瞧见一个身着短褐衣衫的女子?” 马车的主人仍是一言未发,错金博山香炉之上缕缕青烟升起,檀木清澈的浓郁层层入鼻,细嗅其下藏红花的炙烈烧灼得人滚烫。 夜风将帷裳掀起一瞬,昏暗之中他半张侧颜如玉皎洁,濯濯如秋月之盛。 他望着沈朝缓缓开口,沈朝忙向着他的方向,双手合十不断晃动以示讨饶,心直提到了嗓子眼,想来这世上好心人那么多,这回总不该那么倒霉吧。 他声音琅琅如环珮轻响,清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薄唇轻吐:“是。” 沈朝的心猛地一坠,她果然就是这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