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虎子点了油灯,心不在焉地端着《西游记》的画本。比起孙大圣借芭蕉扇,他更在意自己屋子里多了个大活人。
彭先生许了郎云在这里借住几日,可是乐坏了这个生。虽然他担心着这一门师徒奇奇怪怪,但是好歹也算是有一个不漏风的房子让自己过夜,也不必忧虑自己的本无法保全了——他被赵月月拉着躲在门后,根本没瞧见院子里种种怪像,只道是寻常武夫相斗。
虎子不开心。郎云被安排到了他的房间!没别的,这院里别的屋子也是许久不收拾,住不了人,虎子那屋里老长的炕也是宽松,就让那生和虎子住一起吧。
说到郎云心下担心,其实鬼家门三人更是担心。担心那无妄和尚。这妖僧来得好没有道理,走得也是很干净利落。若说这个和尚一去不复返,那算得是一桩好事。
可是天下哪来的那么便宜的事情?这个无妄和尚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太阳寺的和尚,又一身的石符,处处透着古怪,明显就是针对着鬼家门一行三人来的,必然是要再回来,只是不知何时罢了。
老话讲得好: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明明知道这贼子居心叵测,可是人家在暗处,鬼家门在明处,一时间寻不到这和尚的踪迹,也是没有办法。日子还得照样过。
不过彭先生倒是把院子里各处隐藏的法阵都重新布置了一番,嘱咐虎子夜里睡觉的时候,把保命的家什都放在伸手能摸到的地方,以防不测。彭先生本就是老江湖了,这太阳寺许多年的布置也不是开玩笑的。这无妄和尚再次前来若是光天化日走正门还则罢了,要是夜里翻墙倒树入得院内,必然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郎云那边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拿出了一本本来,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木刻版的蝇头小楷。
“哎!你也是喜欢读的吗?”郎云见虎子手里端了个画本,便是凑上前去,“啊……《西游记》我也是读过的,有趣是有趣,但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应该读写有用的。”
“什么算是有用的?”虎子也是无心看下去,把画本一合往桌上一扔,向郎云问,“你是秀才,你讲一讲什么才算是有用的?”
郎云立马把手里的摊在了桌上,指给虎子看:“四五经是必然要读的,还有诸子百家也要了解一些,再有就是廿五史,考试的时候引用一点,会让考官大人高看的,不过不能引用太多,还是要围绕着《论语》《孟子》落笔。但最好的应该就是这些,《四话》《制义丛话》,还有还有这本《状元》,是我朝历科及第的前辈们的章,很是有用呢。”
虎子其实是没读过多少的,道家的经读的倒是多一些,还需要彭先生给他释义。自小学了“三百千”、《杂语》识字以后,彭先生也就不强迫着他读什么经以外的了,他的多是些“闲”,画本、话本以及奇怪的才是虎子喜欢的,读对他来说更像是娱乐。
而今看了郎云拿出来的这些东西,虎子只觉得脑袋瓜子里跑进了一窝马蜂!翻开《状元》,入目皆是“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以及“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一类,看得虎子是昏昏沉沉:“不看了,不看了!这东西实在是无趣,我读不来。”
郎云见了虎子这做派,脸面上升起许多惋惜的意思来:“彭小兄弟,你十三四的光景,正是读的大好年华!怎能说这圣贤无趣呢?圣人闻听也是要哀叹的呀!读了这,是可以考状元的,是可以入朝为官的!”
虎子狠狠打了个哈欠,转身爬上炕,把郎云的行李踢到了炕梢,铺好了被褥躺了下来,嘟囔了一句:“你看吧,我要睡了。那面钱算是两清,记得你当了官要还我灯油钱。”
郎云是家道衰败,但好歹也算是香门第,自幼便是有人教诲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高”的,见了虎子这个态度他很是不适应,心里也把虎子看得轻了一些,便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着:“一介武夫……夏虫不可语冰啊……”
渐渐虎子睡得实了。虎子睡觉的时候爱磨牙,彭先生当初就为这个不跟他睡一个屋。这郎云本是要专心致志读的,却也是不堪其扰,难以静心。但是人在屋檐下,有片瓦遮头就应该是知足的,难道说还要把恩公唤醒,说不要打搅我读吗?
于是郎云硬着头皮看,真的看进去了,也便是无视了虎子磨牙的声音。可是到了夜深的时候,郎云本来已经想躺下睡了,却听得厨房里传来了响动!像是碗碟碰撞,时不时响两声,越来越密集!
郎云先是道进贼了,却又觉得不对,哪里有贼人不停翻碗架柜的?虽然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七月里阴气正盛的时候,哪里敢不多加个小心?这郎云一时间也没了注意,只得是推了推虎子,把他唤醒了过来。
“彭小兄弟,那……厨房内有响动,”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莫不是来了贼吧?还是……”
虎子睡得正香,被郎云叫起来脾气很是不好:“你这人……哎,也罢,我带你去看看!”
郎云端着油灯,亦步亦趋跟在虎子的身后。到了下屋借着油灯光亮一看,郎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厨房碗架柜上的杯盘碗碟,竟然是在自己颤动!
“这……这是……”郎云被骇得讲不出话来。虎子皱着眉头:“大惊小怪……”再而抄上前一步起了菜刀,提高了嗓门:“有完没完了?到了阴月就活泛了是吧!滚回去!”说完,菜刀一扬,狠狠剁在了菜板子上,霎时间那些盘盏都安静了下来。
“纸傀儡闹的……”虎子也不管郎云听不听得懂,敷衍似的解释了一句,回过身去却撞见了一张妖媚的脸:丹凤眼、悬胆鼻、红唇似火,不是胡十七还是何人?
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掐了个决立在胸前,刚要说话却是见那一双媚眼里幽光一闪,再而便是不省人事了。
虎子这边躺倒在地,胡十七转回身去,却是正见了目瞪口呆的郎云。
郎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哪里能说是一瞬间这里便多站了一个人呢?还是一个美得似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自己一一定是伏在案上睡着了——郎云心里笃定。
“浪荡子!”胡十七对着他笑骂了一句,“哪有你这样呆呆盯着女子看的生!”
郎云这才打了个冷战,提着油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小生失礼了!望姑娘原宥则个。小生郎云,敢问姑娘芳名。”
“果然是个浪荡子,”胡十七嘴角勾得更高了一些,“哪有一见面便是问姑娘家名字的。”
郎云根本都没敢起身:“是小生唐突了。”
胡十七捂着嘴笑出了声来:“你这呆子好有趣!我叫胡十七,你叫我十七便是。”
郎云这才起了身:“十七姑娘,小生记下了。”
胡十七上前一步,和生离得更近了,几乎是呼吸相闻。郎云没向后躲避,而是就这么呆立住了。十余年寒窗苦读,郎云的日子过得好似个和尚一般,那里与姑娘家这般亲近过,他道这是梦境,胆子也是大了几分。
胡十七朱唇轻启:“今夜太阳寺天光正好,月影明朗,不若生你陪我走一走,赏一赏这山寺夜景如何?”
郎云哪怕是胆色壮了几分,说话还是结巴:“好……好啊,就依着十七姑娘的意思。”
话音未落,那胡十七便是把手指放在了生的唇上:“你叫我‘十七姑娘’,我觉得好是生份,便是像我说的,‘十七’如何?”
这一下,郎云的脸便是彻底涨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竟是被胸中的一团火憋得说不话来。
十七奶奶又是浅浅一笑,拉着郎云的手便是走到了头里,踱步到了前院。太阳寺也曾是破落过许久,自然是会留下许多的痕迹。而今月光透过高过墙头许多的老槐树的间隙,碎在了地面上,应和着砖石碎裂的纹路,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胡十七便是坐在了大殿的台阶上,拽着郎云一同坐下:“弟弟你生得好是俊俏,看得姐姐我心里欢喜。夜色正美,怎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十七姑……十七,”郎云猛然想起胡十七不许他叫她“十七姑娘”,便是依了她的意思,“你……你说要做什么?”
胡十七挪了一下,把身子贴在了郎云的身上,又将手搭在生的领子上,轻轻解下来一粒扣子:“弟弟你想做什么呢?姐姐我陪着你好不好。”
这一回郎云变了脸色,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姑娘……十七,‘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十七你……请自重。”
这一下便是胡十七变了脸色,一脸难以眉目都快要纠结到了一起。
忽然两人头顶上传了声音:“十七奶奶深夜到访,寒舍蓬荜生辉。彭某人未能出而远迎,甚是失礼,望十七奶奶见谅。”
听了这声音,胡十七叹了一口气,向着郎云一挥袖子,那郎云便也是同虎子一样,迷迷糊糊阖上了眼,躺倒在地。
胡十七走了两步出来,见彭先生正负着手站在大殿房檐上,瞥了他一眼说:“你好生无趣!早知道我来了,却是偏偏这时候来坏我好事。”
彭先生笑了两声:“救人一命,终归是好的。不知十七奶奶夙夜前来,所为何事?”
十七奶奶一抬手,露出掌心一大一小两枚沾着血的石符,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