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尽兴,喝得也尽兴,庄戎一挥手,放几个小的下桌去玩,庄守白原本要留在桌前,硬是被三个弟弟拖了下去。 他是当惯了兄长的人,很有领袖气质,几个小的全都围着他。今日他蹀躞带上不知挂了什么,三个人都不停往上扑,庄幼白个子最小,牛皮糖似地抱住他的腿,倒似一群围着头狼打滚的小狼,惹得庄守白笑骂不已。 庄幼白还是个娃娃,唯一的攻势只有抱腿,庄继白和荆远两个都是半大少年,一个修长矫健,一个势大力沉,身上功夫都很扎实,玩闹间隐有过招的架子。 庄守白毕竟大了几岁,亲自上过战场,一招一式接得游刃有余,手上很有分寸,还有余力在空隙间揉一把庄幼白的头,把他提起来放到远处。庄幼白一落地,又嗷嗷叫着和两个哥哥一道冲上来,周而复始,看得人眼花。 庄戎静静握着酒杯,坐在一边听李清渚与程瞻洛说话,时而看一眼几个儿子玩闹。 “算着时日,泱泱也快出孝了吧?”李清渚道。 “嗯,”程瞻洛道,“该是十一月出孝。” 三年前,胡人是冬日里南侵的,十一月就该守满三年了。 “喜欢什么花样?”庄戎问她,“该叫姑母给你准备些鲜亮的衣裳首饰。” “早准备起来了,还用你提醒?”李清渚含笑道。 “我行李中都尽有的。”程瞻洛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 “那是一回事,我们给你准备的又是一回事,”庄戎很和气地说,“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郎都喜欢什么花纹,若是都看不上,就去房里挑。” “庄节度也谈论起花纹来了?”李清渚嗔他一眼,望着他笑,“放心吧,有我在,肯定收拾得妥妥当当。” 庄戎被调侃了也不生气,握着酒杯说:“夫人的品味好。” 李清渚拍他一下,拉着程瞻洛转头去看闹在一团的几个儿子,程瞻洛忍不住笑起来。 “去!”那头庄守白解了腰间事物,飞快往远处一扔,三人飞跑着去接。 ……程瞻洛终于明白那天他解腰间肉脯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练了,敢情是被随时随地扑上来抱腿拽腰的三个弟弟练出来的。 那似乎是个飞镖,还在半空中,就被荆远跳起来接住,得意地冲庄守白一晃,庄守白嘬唇为哨,响亮地吹了一声,算作喝彩。 庄幼白人小腿也短,庄继白跑了两步,嘴上不耐烦,又扭头等他,荆远走过去,把飞镖塞进他手里,拉着他往回走。 庄守白过去,又揉一把他的头,伸手探了一下他颈后,随手拿袖子给他擦了额头上津津的汗:“去坐会,当心着了风。” 坐了一会,已到散席的时候,大家慢悠悠往花园外走,庄幼白边走边重新开始算年纪:“七姐姐来了,我还是最小的一个,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三郎听起来太小了。” 庄继白笑他:“长大了你也还是三郎,这是家中排行。” 庄幼白一脸苦恼,庄戎宽慰道:“阿耶在家时,排行第六。” “当真?”庄幼白的眼睛一眨一眨。 “阿耶从不骗人的!”庄继白铿锵有力道。 庄幼白欢呼一声,噔噔噔朝前跑,荆远疑惑地问:“伯伯家中还有兄弟?” 程瞻洛也有此疑惑,阿耶说过庄节度是家中独子,竟排行第六么? 庄守白一笑,说:“是堂兄弟间排行。” 庄戎笑着竖起一根食指:“嘘。” 不多时,庄幼白又一脸兴奋地跑回来,荆远接住他的飞扑:“走,带你回院子。” 他和庄继白把最小的这个带走了,剩下三人把程瞻洛送回她自己的小院,定光提了只灯笼出来迎。程瞻洛挥了挥手,同他们作别,回房时唇边还挂着笑。 几个小的都回了院子,只剩庄戎,庄守白与李清渚三人,回去的路上,庄戎问:“泱泱今年才十一岁么?” 他分明记得程达口口声声说,家中女郎已满十三岁。 李清渚冷笑一声:“上次必是想着抓紧敲定婚事,虚报了她年纪,这次我使人去要孩子的生辰,又舔着个脸与我说泱泱的生日在年初,所以说错了。” 庄戎与庄守白脸色都是一肃,庄戎隐有怒意:“他就是这么照顾他亲侄女的?” 怕是巴不得抓紧结一份姻缘,当个物件送出去也罢,对家中有用就行。 “泱泱不知道,这事以后就不提了,”李清渚说,“他现在可打不着这主意了。” “也得要他敢,”庄戎冷哼一声,对庄守白道,“之前论过的亲事没成,以后也不必提,泱泱就是你
妹妹,几个小的都还没长醒,你是长兄,须得照顾着些。” “我省得,阿耶。” 庄戎拍了拍他的肩,脸色稍霁。庄守白是他长子,也是他一手教养长大,最满意的儿子,父子默契自不必说。 父子两个又说几句,各自回了院子。 “七娘今日很是欢喜。”定光一面为程瞻洛卸下簪环,一面抿着笑说。 “伯父伯母,还有几位哥哥都很好。”程瞻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唇角仍在微不可察地上翘。 “一家人的缘分果然是天生的,”灵宝一脸喜孜孜的,给程瞻洛拆散了满头乌发,慢慢梳通,“可不就熟稔了起来?我看节度、夫人并几位郎君都极喜欢我们七娘。” “缘分天注定。”含光肯定地点点头。 程瞻洛抿着笑,不说话了。 庄伯伯一家都极好,比她之前最好的想象还要好。 程瞻洛原本并不是外向的性格,准备了满脸的乖巧笑容去赴宴,但这一家人实在太亲切也太自然,温柔而包容地接纳了她。不过一餐饭的时间,程瞻洛心头的陌生渐消,仿佛被一股稳定的气场柔和安宁地包裹住,跃跃欲试地想要落地生根。 阿娘早逝,从小是阿耶带着她长大,虽认真教养,但家中只有两人,难免孤单,阿耶若外出,偌大的庭院里就只有程瞻洛一个人。后来阿耶也去了,程瞻洛随着二房生活,人口虽多,却比之前更生疏了。程达多数时间与同僚在外宴饮,并不关心后宅。刘氏是个标准的大家主母,却自有她的儿女要顾,对程瞻洛只是淡淡。 今日到了庄家,程瞻洛方知道真正温馨和睦的大家庭该是什么样子,如果能成为其中一员,好像也不错。 程瞻洛又看了铮亮的铜镜一眼。发觉自己满目的欢欣。 这日之后,程瞻洛便与兄弟几个一道读进学。庄戎出身不高,少时仅识得些字,逐渐成了将军后读才越来越多,手不释卷,于子弟的教育也非常重视,特意延请了一名学识渊博的西席入府。 除去庄守白常在军中任职,余下三兄弟虽进度不同,都跟着这位龚先生上课,程瞻洛是家中女儿,也不讲什么男女之别,一道跟着念并无妨碍。 第一日上课,龚先生先查了兄弟几个的读背诵,再给荆远和庄继白布置了一篇习,让庄幼白练三页大字,然后把程瞻洛叫到一旁,细问其读进度。 士族家女子多半识字,有些才女甚至诗赋皆通,这都不令人意外,但龚先生没料想到,程瞻洛竟读过五经。 一个开明的父亲可能会让女儿读识字,再开明些的,或许会许她读些游记闲,但五经是儒家经典,郎君们出仕治学必备,女郎不必出仕,通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龚先生大奇,抚着山羊胡问程瞻洛:“是因何学的?都读过多少?” “家父自小将我充作男儿教养,因此命我在家塾中随堂兄弟一同进学,私下也常教我,”当时她还小,压根不必讲什么男女之别,她就跟着堂兄弟们从诗经学到尚,程瞻洛实话实说,“《诗经》与《尚》都跟着先生学过,《春秋》家父给我讲了一半,至于《周易》与《礼记》,闲暇时信手翻过而已,不敢称学过。且当时我年纪小,学得并不深,这三年又没碰过,能记得的不过还剩几分。” 龚先生先问了她当时先生姓甚名谁,又从五经中出了几个问题,听程瞻洛一一答过,摸着山羊胡感慨道:“好,好,不愧是洛阳程氏啊。” 龚先生因出身并非世家诸姓,本想出仕,却无人举荐。本朝任官采九品中正制,号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年少时也自诩满腹才华,然而仕途不顺,蹉跎到中年,只得投到庄戎门下任一塾师,对世家观感就很复杂。但龚先生也不得不承认,世家自有其学识积淀。 程瞻洛基础打得好,答了几个问题,龚先生便心内满意,道:“好,我也为你拟一题,你作一篇章。” 原本想着是位女学生,怕与几位郎君进度都不相同,然而为人塾师岂能择学生,只得将进度略一调整,适应着讲罢了。现在看来,程瞻洛底子极好,与大些的两个学生是同一梯队的,原有的教学计划都不必改。 龚先生给庄幼白的几篇大字画了圈尖,又讲了一篇论语,便让庄幼白自去诵读背诵,这时三人的章也差不多作完了,龚先生便一边批改,一边给他们讲解,最近荆远与庄继白正学到战国策,他便顺着昨日的篇章讲下去,程瞻洛跟着一道听,最后几人把今日学的章到他处背过一遍,就可以下课了。 这样一节课上完,半天便过去了,庄先生是隔日上一次课,一次半天,至于不上课的一天,自有作业。 晚饭时,庄幼白对李清渚道:“阿娘,七姐姐今天超级厉害!”
“是吗?” 庄幼白绘声绘色,讲龚先生对七姐姐多么满意,七姐姐的一笔字又是多么端正标准,程瞻洛还没来得及插口,庄继白与荆远两个纷纷点头附和。 程瞻洛忙不迭摆手,看得李清渚微笑起来。 庄戎微一颔首,夸了她两句,眼看她窘得恨不能把头埋进汤碗里,一笑,换了话题:“你也要像七姐姐学习才对,就如这一笔字,不求多么精致,但至少要端正可观。” 庄幼白才五岁,刚开始练字,人小,筋骨就软,控笔的力道也拿捏不稳,下笔免不了稚拙,十几个字能占一张纸,不过能看出底子构架是好的。庄戎也不强求他写得多么好看,只要他一笔一画都写得认真,横平竖直便罢了。 庄幼白猛力点头:“阿耶,我写得可好了!” 庄戎点点头:“贵在坚持,你每天练三页大字,是不是?阿耶每天也练一页字,若是到了除夕时,你练的字每天都不断,就许你一把小兵器。” “若是阿耶断了该怎么办?” 庄戎一笑:“许你两把。” “好!”庄幼白眼睛都发光。 “你们也是,”庄戎环视一下桌上众人,“若是连着练字到除夕不断,许你们一样兵器,泱泱若是不想要兵器,可换别的。” 荆远和庄继白的脊背“噌”的一下挺直了。 庄戎和庄守白在外有诸般事务忙碌,回府便晚,吃过晚饭后,夜幕已然漆黑。 今夜很晴朗,月色清明,天上星斗颗颗大亮,吃过饭也不忙回屋,院中布了几张竹床,大家都坐在上面看星星。 庄戎和李清渚坐在最边的一张竹床上,两人对坐,自顾自轻声笑语,俨然旁若无人,庄继白和荆远指着一颗星星谈论良久,谁都不能说服谁,干脆去抱了天志来翻。庄幼白左右看看,觉得无聊,想迈腿往阿耶阿娘身边跑,被庄守白捂着嘴巴一把捞回来。 “嘘,”庄守白笑说,“过来,我带你们看星星。” 行军打仗时,往往靠天上星斗辨识方向,庄守白于此一道不仅会,还很精通。他把庄幼白放在膝上,信手指着明亮的银河,点出何处是参商二宿,何处是太白金星,何处又是昴星。程瞻洛坐在一边不说话,仰头依着他的指点看星星,庄守白便放慢了速度重指一回,好教她看得清楚。 “哥哥,那边呢?”庄幼白指着格外明亮的一簇星星,发问。 “阿丰真会指,”庄守白摸了摸他的头,“这是北斗七星。” “我知道,勺子!”庄幼白伸手,比划了一下星星的形状。 “对,”庄守白握着他的手,从第一颗讲起,“那一颗叫天枢,它下面那颗叫天璇,然后是天玑、天权、玉衡……” 庄幼白激动地打断了他:“阿耶!” “对,”庄守白托了他一把,叫他不至于滑下来,对一旁不明所以的程瞻洛说,“玉衡是阿耶的字。” 程瞻洛恍然,阿耶似乎提过一次,庄节度不愧是当世名将,就连字号都那么威武霸气。 “还有大哥。”庄幼白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程瞻洛好奇地看向庄守白。 庄守白笑了笑:“开阳,我的字。” “阿耶亲自取的!”庄幼白欢快地补充。 开阳乃武曲星,庄守白年仅十三岁就入了行伍,随父帅征鞍万里,是庄戎一手教养出来的武将苗子。庄戎对这个长子想必很是看重。 程瞻洛默默地点点头。 庄幼白宣布:“我的字也要同大哥一样。” 庄守白笑了笑:“你的字,以后要阿耶来取才对。” 兄弟两个又说几句,天上一点寒星忽然光芒大涨,随后竟坠了下来,在漆黑的夜空中滑过一道亮眼的弧线。 “哥哥。”庄幼白摇了摇庄守白的胳膊。 “别怕,”庄守白拍了拍他,又转头对程瞻洛道,“那是彗星。” “那又是什么呢?”庄幼白指着彗星坠落轨迹上的一个方向,问。 庄守白看着那两颗明亮的、泛着大红色妖异光芒的星宿:“那是火星和心宿。” “……荧惑守心。”不知何时,庄继白停下同荆远的争论,接口道。 荧惑守心,不祥之兆,主兵祸、丧乱、饥馑,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那一头,李清渚和庄戎也停了谈话,抬头望着彗星留下的轨迹与那两颗大亮的星星。 “大哥,这是不是不好的意思?”庄幼白问。 “牵强附会罢了。”庄守白轻拍两下他的背,平
淡地笑了一下。 他年少从军,心胸眼界早磨练出来,早年还有朝廷派来的监军言之凿凿,说昨夜星象不祥,不宜出兵,他隔着对峙两军之间宽阔的空地一箭射落敌方旌旗,转头平淡地问:“是吗?” 那监军被吓得两脚发软,说他犯了大忌讳,必遭天谴,此战必不能克,说什么也不肯留在营中,连夜回京。那一役大捷,派去飞马报捷的骑兵半路赶上了回京的监军,此事曾在满京城传为佳话。若是信了这些无谓的阴阳谶纬,他这个少将军也不必当了。 话虽这么说,程瞻洛却看见庄守白望着夜空,深深皱起了一双浓黑笔挺的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