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和齐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时日太久了,以至于早就习惯了这华美牢笼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但她知道齐楹不一样,至少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这江山社稷的陪衬,而是局中的一环。 执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于是二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簪。半个时辰前,它们还属于上一位主人。 “不要摘。”齐楹道,“戴着吧。” “臣妾不是要摘下来。”执柔轻道,“只是觉得它太重了。” 齐楹勾唇,语气有调侃之意:“昨夜的凤冠不重?” “也重。”执柔忖度着说,“臣妾戴着凤冠时,只觉得要被压断了脖子,而戴着这对儿簪子,好似心肝脾肺都一起被压住了似的。” 她语气俏皮,说得齐楹不禁莞尔:“随你,实在不喜欢就拿去赏人吧。” 他们两个人沿着高深的夹到向南走,齐楹的盲杖轻点虚空,脚步很稳。 一柄伞下,二人衣袂翻卷到了一处,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袖口处,广袖褒衣之下,露出的那节手臂经络分明,紧紧地捏住伞柄手指用了十分的力道,指骨显得愈发青白。 做皇帝,当真也是得要动心忍性的。 “朕要带你去个地方。”齐楹突然道。 执柔闻言一怔:“什么?” “害怕了?”齐楹站定了身,侧身转向她的方向。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走至承明宫外,汉白玉御路被雨水洗出粼粼的光辉。 齐楹率先走了进去,执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偏殿。 若算下来,这是执柔第二遭走进这里。 上一回来时,齐楹还只是昭王,满屋子的太医像是一群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她的目光小心地落在屏榻上,上面铺着青色的帐幔,已然看不出半分那日的惨烈光景。 青铜蕃莲花的博山炉里着降真香,松鹤镶贝的檀木屏风上落着烛火的影子。 已经有常侍接过了齐楹手中的伞,元享无声地立在灯柱旁边,齐楹指着执柔:“给她找件衣服。” 元享显然有了几分怔忪,迟疑间齐楹再次开口:“快去。” 声音虽不高,却又不容推拒。元享抬头与执柔四目相对,执柔看得出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 她身上穿戴着皇后的翟衣凤冠,却无异于是一张煊赫辉煌的皮囊。 皮囊之下,仍是千夫所指的薛氏之女。 元享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拿着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妃色深衣,不像是嫔御该有的规制。 “会穿吗?”齐楹问。 执柔从元享手中接过这身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她环顾四周,齐楹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屏风在那。”他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 执柔很少有机会自己更衣,以至于齐楹换过衣服后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她仍在和系带较劲。当执柔抬起头看到站在屏风旁边的齐楹时,着实吓了一跳。 光影斑驳陆离,齐楹堪堪站在灯火幽晦处。 “陛下……” 她犹豫着叫了一声,齐楹对着她伸出手:“转过去,朕来帮你。” 虽早知道他看不见,执柔的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惴惴地转过身去。 她感受到齐楹的指尖贴着她仅着中衣的肩膀,顺着手臂滑至腋下。那里有两根带子,他轻轻挽了一个结。 “还有吗?”齐楹问。 其实腰侧还有一个系不上的带子,执柔抿着唇低声说:“没了。” 齐楹没理会她这句话,手指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向下,摸到了另外两根系带。 他指腹的温度隔着一层衣料透过来,清清浅浅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吹来,执柔下意识屏住了气息。 “不要憋气。”他似乎是一笑,“别紧张,朕看不见你。”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通过语气和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来判别他的心情。 只是此人生性如此,似喜似悲,叫人无端觉得疏远。 执柔收回目光,跟在齐楹身后走出了屏风。 “陛下,已经都准备好了。”元享恭谨道,而后他的目光徐徐向执柔的方向飘来。 “你不必跟着了。”齐楹没有接过元享递来的盲杖,而是对着
执柔伸出手臂,示意她挽上来。执柔试探着将手伸过去,松松的握住他的一片衣袖。 齐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轻轻抬起手臂,将执柔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执柔的手指微微一僵,下意识抬头,齐楹面不改色:“你要为朕引路,知道吗?” 他晃了晃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手指,从容道:“太松了,朕借不上力。” 他说得冠冕堂皇,执柔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没从承明宫的正门出去,而是绕过角门一路往西边走,一路上,齐楹如履平地,并不需要执柔引路,甚至有时还能为她指一指方向。 “从这大概可以看见一座塔。”齐楹指着东南方的天空,“那是青檀寺。浮屠高百丈,四角金铃清越宛转。寺中种着一棵大槐树,说是有几百年了。你去过没有?” 执柔摇头:“不曾。不知这寺是求什么的?” “姻缘。”齐楹似真似假道,“想不想去求一求,让你早一点见到齐桓?” 执柔看不懂他,也没想过要去看懂。 他的容颜被面上的那条丝绦遮挡得看不真切,唯有那张分外精致的薄唇挂着微不可见的弧度。 执柔迟疑着开口:“臣妾……” “算了。”齐楹打断她的话,拉着执柔的手指继续向前走,“朕这么说,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出了徽华门,外头停着一辆朴拙的马车。 看上去约么是五六品官才坐的那种。 马车得得地行在官道上,马蹄踏起一层薄薄的尘土。风中花香隐隐,执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齐楹靠着软枕,手中拨弄着一对狮子形状的银镂球。 执柔已经渐渐习惯了他敏锐的感知力。 “臣妾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过这长安城了。” 她十二岁入宫,自此之后再没能踏出禁中半步。五年的光景说长也长,可说到底也不过才五个春秋,可执柔心里,一直以为自己将永远走不出未央宫了。 店肆林立,阳光跃金。高甍碧瓦,飞檐翘角。 江山不知换过多少主子,高楼塌了又起,这长安城永远只有一座。 “给我讲讲,外头是什么样子。” “招徕宛转,酒旗临空。”执柔笑笑,“只是比臣妾小时要冷清了些。” 她说得是实话,齐楹也不是一个愿意听人粉饰太平的人。 “那真是可惜了。”齐楹笑道,却也不见生气,“不要再用这个自称了,出了未央宫,我就不是主子了。” “除了名字,你还有小字么?”他问。 “没有。”执柔答。 “这样,”齐楹倚着墙,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你唤我的表字吧。” “微明。”他勾唇,“齐微明。” 这两个字可以联想出许多东西,似是浓雾之下,破空而出的一线天光。 “微明。”执柔顺从地唤了一声。 齐楹要去的地方正是青檀寺。 七月七刚过,寺里正在“行像”。 所谓行像,便是一种角抵奇戏,有辟邪狮子,吞刀吐火。登幢踩索,好不热闹。 执柔与齐楹头戴幕篱挽手走于人群中,倒也不算惹眼。 梵乐法音,观者如堵。齐楹走得很慢,执柔小心地替他拨开人群。 青檀塔倒不是人人都能登,二人走至塔下,齐楹从怀中取出一帖,塔下小沙弥验对之后侧身让开一条路。 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作响,执柔走在前面小声地数着:“一,二……二十六,二十七。” 一层二十七级台阶。 一共上了五层。 一间藏经室开着门,窗边刚好可以看见塔下的百戏腾骧。 哪怕离着有些距离,也能听见嘻闹喧哗声。 齐楹立在窗边,执柔在他旁边小声为他讲解:“现在是两头狮子在争夺一只绣球,红色那头在上,黄色那头在下。” 齐楹没什么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执柔便一直讲了下去。 约么过了一刻光景,执柔说得有些口渴,声音才停下,身后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她回头看去,是一个青衣纶巾,生模样的人。 执柔下意识去看齐楹的反应。 他踅过身来,摘去幕篱:“好戏过半,刘公子姗姗来迟啊。” 此人留着山羊须,
审视的目光在齐楹与执柔身上逡巡良久,齐楹坦然任由他打量,唇边衿淡的笑意浓了几分。 执柔知道,此人便是齐楹此行的目的。 于是她站起身:“微明,我先出去了。” 齐楹侧过脸对着她颔首。 听着清浅的脚步声下了木阶渐渐微不可闻,刘临迫不及待地开口:“陛下为何带此来路不明之人到此地?这不单干系着陛下的安危,还干系着臣等未竞大业。” 齐楹弯唇:“刘临,她是薛执柔。” 刘临闻言豁然变色:“陛下为何铤而走险?” “朕不是铤而走险。”齐楹脸色平淡,“上月,章馆之事你应该还记得。苏载、张墀才议定诛杀薛伯彦长子薛则简,此二人便在章馆内被杀。太傅自那一事便怀疑是朕身边有内鬼,朕今日便是来抓一抓这个内鬼。” “陛下怀疑谁?” 齐楹的手轻轻落在窗沿上,这是执柔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缓缓启口:“薛执柔。” 齐楹来这青檀寺已十数次。 也不是不曾摔得头破血流。 唯独这一次,有个女子走在他前头,小声地提醒他,一层有二十七级台阶。 二十七,齐楹踏空过两回之后早就牢牢记在了心里。但他仍没有制止薛执柔的好意。 就像他数次登临青檀塔,或是见大臣,或是专程散心,塔下那些歌舞升平他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些鱼龙百戏,从来都不属于他。 但今日,百戏腾骧,在薛执柔旖旎的唇齿之间,他如若亲观。 可惜,她叫薛执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