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卞之确实没有想到。 庄戎是武将起家,长子亦入了行伍,其下几子还未出仕,但观其身姿神态,大抵都是习过武的。 时人重士,轻武人,大半因其粗鄙无知。但想不到庄戎的这几个儿子的学问也一点不差,作出的诗都像模像样。 而庄守白的诗尤其好。 王卞之咬着牙想,不仅好,而且好在意蕴。 这是首立意深远的咏雪诗,从漫天瑞雪咏到饥寒百姓,再提及广阔宇内和万千黎庶,定要让万千庶民都安居乐业,满怀忧国忧民的基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这是任何一个读人都逃不开的理想。投向庄守白与庄戎的目光就少了几分审视轻慢,多了几分郑重。 大凡士族,总是倨傲的,看武将总觉得在看伧荒蛮人,不能以常理语之。但庄守白这首诗一出,倒让人刮目相看:不论出身如何,能有这等眼界胸怀,也算值得一交。 当然,这诗写得也确实好,虽辞不算十分的精致优雅,但气魄立意都是一等一的,诗赋风流向来是独属于士人的风雅语言,能与他们一处作诗,也能算是半个自己人。 虽说庄节度出身寒门,子女倒是都教育得不错,虽不能结亲,场面上交际热络些倒也不是不行。不少人都这么想着,宴席上的气氛就更热烈了。 酒令行过一轮,又有人提议投壶,庄戎慨然应下,率先投了一次,一箭贯耳,得了十筹。 对于战场上能百步穿杨的人,投壶只能算是酒桌上助兴的小游戏。庄戎的身形是战场上锻打出来的,光是站在那里,便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峦,投壶的动作不紧不慢,每发必中,竟有一种恂恂如生的况味。 席上人分作两队,依次投壶,庄守白、庄继白和荆远皆连胜得筹。 更难得是不仅投中,而且行止之间自有风度。士族品评人物,看得最多的就是所谓“风度”,要意态潇洒、悠然自适,庄家几子在这一项上都得了高分。 士族之间向来有一套不可言说的行事准则,并以这一套准则来臧否人物。阀阅世家看不起苍头寒门,也是因他们往往“无礼”。但庄戎和他的几个儿子并不粗鄙,更不浅薄,哪怕以最严格的准则来看,也能称一句上品人物。在座多世家大族出身,看他们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认同。 王卞之坐在舒适的座位上,握紧了拳,心知大势已去。 庄戎在这席上开口,怕是有不少人都会给他面子,根本无需王家襄助什么。 果然,投过两轮壶,众人闹哄哄回归座位,庄戎终于开口了。 他的话语很平实,没什么诘屈聱牙的晦涩典故,只说了襄阳城中如今的情况。分明是很简单的话语,却莫名能让人听进去。他晓之以理,席上众人自然认同,有人多了酒,慷慨激昂道:“这是自然!我等世卿世禄,还能眼看着百姓饥馑不管不成!” “很是!”有人赞同。 庄戎的视线顺着看过来。 王卞之差点压不住难看的脸色,总算在庄戎转过头来之前调整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微点头。 “诸君能有此心,我心甚慰,”庄戎道,“此前下令,严禁郡中世家买流民为奴,也是这样的道理,这些都是我大齐的黎民百姓,只要让他们熬过这个冬天,他们自然能稼穑耕织,国朝赋税,皆从此中来。百姓安居乐业,百官各居其位,这才是圣朝升平气象。” 王卞之心中几乎冷笑,也只有饥荒时节,买奴婢部曲的价最贱,半袋米粮就能换来一个能做活的青壮,或是一个貌美的女婢。他府中不少奴婢就是三年前那场大乱时买进来的,其中最宠爱的一个女婢正在下首为他添茶,今冬王卞之正准备叫管家再买一批人,就听闻庄节度下了禁令,还要在城中施粥。 道理自然是庄戎讲的这么个道理,但人生在世,谁能没有一点私心? 时逢乱世,王家能收留些青壮作为奴婢部曲,已经是很有好生之德了。圣朝?本朝立国不过三十年,再之前,登基的豪强你方唱罢我登场,二十年换了三家朝廷,世家反而能屹立不倒数百年。 王卞之压根不信这一套说辞,但庄戎此言一出,他只能称赞道:“庄节度真是心系天下。” “好!”有人轰然击节叫好。 “只是今秋胡人烧了常平仓,城中粮草不够,”庄戎缓缓道,“我有意向各家借粮,来年秋收必如数偿还。” 他一扬手,有人呈上盖了印信的信笺:“三年前我守豫州,就曾向城中大户借过军粮,过后不但如数偿还,还在南下时护送了满城百姓。今年我有意向朝廷请旨,凡是愿意借粮赈济百姓的,都是节义之士,应嘉赏之,朝廷批准了我的奏请,凡是借粮
的,都可加官一级。” 那笺被分发到各人案上,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果然能加官一级,虽说只是个不发禄米的无关紧要的虚衔,但听起来好听啊!时俗如此,世家大族颇好清贵官职,子弟出仕最要紧的不是权位,而是官职是否清贵好听,若是浊流官,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庄戎的信誉摆在这里,借些粮草而已,明年必还,还有这样的好处,众人纷纷爽快地允诺。 王卞之心内暗叹,大势已去。原本想借着宴席,摆一摆地头蛇的架势,让庄戎认了自己的这个人情,往后行事更为便宜。却不想庄戎借这一席反客为主,轻而易举收拢人心,还办成了想办的事。 纵然他并非和庄戎一方,也不得不赞一句他的手腕漂亮,行的不是阴谋,而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因势利导得恰到好处,各方都能皆大欢喜。 也罢,既如此,也只能认了。 这时,庄戎忽然看向他:“王次公意下如何?” “这是自然,”王卞之道,“我便捐二百斛。” “好,”庄戎一点头,“王次公既是东道,又有首倡之功,合该得赏多些。朝廷亦有旨意,首倡之家除去这一转官职,还可荐一子弟入仕。” 众人轰然叫好,有人持酒上前,要敬王卞之一杯。王卞之却看着庄戎,心悦诚服道:“岂敢,庄节度驻跸襄阳,我们从旁协助是应当的。” 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心悦诚服。 说罢,他又命乐工奏乐,席上有赋诗的,有舞剑的,重又热闹起来。 后殿的击鼓传花玩了几轮,能听见前殿热闹不断,李清渚身边的结绿从廊下小步走来,倾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前头已定下了借粮的事。” 程瞻洛也听在耳里,不由放下心来。 李清渚应酬了大半场,已有些疲累,前头终于尘埃落定,便朝王夫人微一点头,道:“我去更衣。” 结绿扶了李清渚去歇息,后殿接着玩飞花令,这次择的是雪字,程瞻洛正在想还有哪些含了“雪”的诗句能说,忽然听见前殿一阵喧哗。 前殿一直很热闹,但这次是轰然的杂乱之声,后殿霎时一静。女眷们不安地左右看看,甚至开始窃窃私语,又是一声惊呼,娇柔的女眷们慌乱起来,王十一娘惊疑不定地朝前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着程瞻洛。王十九娘不知想起了什么,吓得脸色煞白,尖叫一声,举步就要跑。 她层层叠叠的裙裾带翻了酒爵,这似乎是个信号,满殿都乱起来,女眷们嘈杂地娇呼着,杂佩叮叮当当碰撞到一起,已经有人要朝殿外跑。 出什么事了?程瞻洛朝灵宝的方向看了一眼,灵宝亦是一脸茫然。 后殿的一侧是一方阔大的清池,在这种天气也没有结冰,和殿中并无栏杆阻隔,只有一卷竹帘半遮着。眼看有人要朝池子的方向挤,程瞻洛当机立断: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 王夫人僵坐在位置上,没有开口维持秩序,程瞻洛却等不了那么多,她果断地掀起面前沉重的案几,令它砰然拍到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响。 案几是一整张上好黄花梨雕成的,颇为沉手,砸到地上的响动也足够大,满殿顿时安静下来。 “安静!”程瞻洛站起来,对下首众人说,“都回原位,不要乱跑!指个人去前殿问问出什么事了!” 满殿娇柔如花的女眷们被她吓了一下,倒都依言安静下来,没人再乱跑,灵宝小步跑出殿外,往前殿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