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迷茫地转了转眼珠,视线凝聚在李昀的脸上,那一瞬间,似乎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在他眼眸里掀起了风暴,却又被立刻强行按捺下去,最终只是面无表情、眸光沉沉地盯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位姑娘。 李昀被这人突然地睁眼吓了一跳,随即展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压着嗓子小声道:“我从公子身上找出来的药,看着像是治伤的,正打算喂你一粒呢。”说着便将药丸凑近了些,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吃。 黑衣人缓缓摇了下头,也不言语,仍是盯着李昀。她见这人不吃,也就作罢,收起药丸又问他:“公子刚刚晕倒在窗外,是我救了你,还帮你引开了追兵。能告诉我你是谁,犯了什么事被摄政王追捕吗?” 李昀语气极为和善,眼神异常真诚地望着眼前人,说出口的话也基本属实,加上她小撒手的功力,取得一个身受重伤、走投无路之人的信任,完全不在话下,她自信满满。何况旁边还有个跟她一样一脸真诚的小孩,柔弱善良的少女和懵懂可爱的孩子,正常人都不会轻易怀疑这样的组合。 黑衣人似乎确有瞬间的恍惚,眼中光芒明明灭灭,终于,他略微垂了下头,移开目光,声音嘶哑地开口:“多谢姑娘相救。在下秦漠,家中本是钱塘商户,去年家父出海偶得了一株珊瑚树,被摄政王得知后,派人强夺了去,还打死了家父,家母也重病而去。在下家破人亡,只想上京讨个公道,奈何本事不济,被摄政王派人追杀至此。” 听到此人口中所说的珊瑚树,李昀倒是想起去年郭太后生辰时,摄政王的确送了株比人还高的红珊瑚,极得太后喜爱,却不知背后竟有这样一段惨事。 李昀轻叹一声,道了声节哀,又拿衣袖抹了下眼角,哀哀戚戚地道:“没曾想我与秦公子竟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姓林,本是金陵人,因摄政王府中管家看上了我家中祖传盐水鸭秘方,强要不成,就狠心逼死了我父母,又掳了我和妹妹来。他们不信我家秘方传男不传女,一直扣着我和妹妹不放。秘方写不出来,我们姐妹俩就得替公主殿下抄经,日日折磨” 说着说着李昀便哽咽起来,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淌,好不可怜!旁边的李曦见阿姐哭了起来,马上想起了游戏规则:不能多问,要么点头要么哭,于是他也一起小声嘤嘤起来。 李昀这话也不算完全瞎编,摄政王爱吃鸭人人皆知,带起了京城酒楼食肆中经久不衰的吃鸭风尚,这背后有点巧取豪夺的故事不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相似的悲惨遭遇,如此楚楚可怜的两个小姑娘,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秦漠却无动于衷,既没有出言遣责无良的摄政王,也没有安慰嘤嘤哭泣的救命恩人。他只是眼神复杂的看着姐妹俩,几次欲言又止。 没等到对方的只言片语,李昀也哭不下去了,收了眼泪真诚地道:“秦公子放心,我定然不会出卖你的,你先在静室里间的柜子里躲一阵,待伤好些了再离开。” 秦漠点头答应,轻声道:“多谢林姑娘了。”说完转头敛目,不再多看李昀一眼。 李昀欣喜,解开了秦漠被捆住的手脚,扶起他挪进内室,将人安置到床榻边高大的柜子中,她又说会想办法给他弄点吃的,关上柜门便出去了。 她以为自己的谎话有理有据,再有小撒手加持,骗个伤患手到擒来,一时得意,并没有留意到秦漠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秦漠听到“林姑娘”姐妹俩出了内室,回到桌前继续抄写经,纸张翻动、笔墨砚台轻碰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唇边不自觉勾起了一抹冷笑。 刚刚的一场对话,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秦漠曾经对“林姑娘”的话深信不疑,带着她们姐妹逃出了清泉寺,三人同行将近一年。他一路护着她们,虽说算不上无微不至,但也自认为尽心尽力了,谁曾想行至乌山脚下,追兵忽至,来人之多更是前所未有,他拼死护着姐妹二人,却没料到“林姑娘”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秦漠望着胸前穿心而过的尖刀,满眼的难以置信,想回头问她一句为什么,却再也没有力气。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听到前来追杀他们的侍卫统领恭敬地称呼她们为公主。 再次睁开眼,他又见到了“林姑娘”那张人畜无害的俏丽脸庞。不,应该称她为公主,嘉荣公主李昀和她妹妹嘉慧公主李曦,当今陛下仅有的两位公主。 秦漠恨不得立刻一剑杀了这满嘴谎话的公主,无奈身受重伤,双手被缚,实在有心无力。再一听她的说辞,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与李昀初见的那一日啊。 再次听李昀那番被摄政王逼死双亲、掳来写秘方、替公主抄经的说辞,秦漠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傻得可怜,这番鬼话分明就是按着自己的来历现编出来的,可笑他竟然从没有怀疑过。后来养伤时也曾在柜中听到宫人
称呼公主,她却只推说是真正的公主担心找人顶替抄经之事被发现,才让静室伺候之人一律只称公主。 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话,秦漠当初竟然深信不疑,他怀疑自己这趟出门忘了带脑子,才会被骗得团团转,最后将命都搭上了。 幸而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这次他定然不会再信李昀嘴里半个字! 只是目前还需要仰仗她帮自己摆脱追兵、逃出生天,暂时只能与她虚以委蛇,留她多活几日。 李昀将人安顿好之后,重新坐回桌前继续抄经。抄着抄着她的思绪就飘远了。 之所以要救下这个来历不明的逃犯,是因为她想借着这人之力逃出清泉寺,带着李曦去找无良系统小撒手说的熹宁帝的最大靠山谢瑾言。 李曦年纪渐长,再过几年开始发育了,就很难再瞒下他的男儿身。郭太后把持朝政二十几年,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亲儿子摄政王李绩登基,当今皇上无后,兄终弟及自然是最省力的手段,因此多年以来后宫无数妃嫔宫女小产,侥幸生下来的皇子也尽数夭折。 真正的嘉荣公主也早已死在了十岁那年,李曦能侥幸活到现在,全靠他生母江美人豁出性命悄悄产子,再加上李昀帮着圆谎,死死瞒下了他的真实性别,后来又拼尽全力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护他长到四岁。 但李昀终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病弱公主,护不了李曦一辈子,不得不趁着他年纪还小,想尽办法先将他带出宫,再谋出路将人送走,养到成年,或是掌握了扳倒太后一党的决定性力量,再杀将回去。 而这个出路就是谢家六公子谢瑾言,流芳百世的一代名相,平定康平之乱、辅佐两代明主的第一功臣。不过如今的情况是,谢家六年前就因贪腐案被满门抄斩,那个十六岁就高中榜眼,貌胜潘安、才比子建、名满天下的谢六公子,在世人眼中已死了六年了。 这些都是李曦出生时,破烂系统诈尸起来告诉李昀的,但谢瑾言长什么样,此时人在哪儿,在做什么,这些信息一概全无,破烂系统就是烂得这么稳定。 李昀逃亡计划的第一步很顺利,以替郭太后祈福为名带着李曦顺利来到了清泉寺。 然而来到这里三天,她们一直被人牢牢看着,虽然只是两个病恹恹的丫头,郭太后和摄政王也不会轻易让她们逃出掌心。再则,就算她带着李曦逃出去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带着一个四岁小孩,手无缚鸡之力,光靠一张巧嘴,也很难在这世道生存下去,何况还要满世界去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已死之人。 幸得上天眷顾,今天突然闯进来的秦漠,说不定就是李昀逃出生天的机会。他是个成年男人、会武功、跟摄政王有仇,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盟友!李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人藏了起来,开始细细谋划如何利用秦漠逃出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正午。李昀出了静室门,苦着脸开始跟孙姑姑卖惨:“孙姑姑,今日实在太冷,又被抓捕逃犯的事闹了一通,我和妹妹实在心绪不宁,这半日就只抄了一遍,您将午膳和晚膳都安排到静室中吧,我们也能省点时间将今日的经抄完。” 在静室中用饭似有些不够尊重佛祖了,但今日已经违背太后懿旨偷偷用上了炭盆,再多一项用膳,好像也能接受?毕竟太后娘娘那边最终看的也只是交上去的经而已。 孙姑姑虽然一脸不耐地拂袖而去,总归是没有拒绝李昀,按照她的要求将饭菜送来,搁在外间便离开了。 寺庙中自然是见不到荤腥,但好在菜都是寺中僧人种的,挺新鲜,加之大师傅手艺也过得去,饭菜还算能入口,比起宫中境遇已是好了不少。 等人走后,李昀便将饭菜都匀了一些出来,偷偷摸摸送到内室给秦漠。 就这样对付了两顿过去,挨到了入夜时分。总算是抄完了今日的经,他们不好赖在静室过夜,便又跟孙姑姑说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都是按照自己心意来的,让人碰乱了会影响抄经的心境,请她将静室门锁上,不让任何人进去。 孙姑姑骂骂咧咧,埋怨两个不受宠的公主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天天的净给人找事,但身体却很诚实地照做了,毕竟她真的相信李昀李曦二人抄不完经,自己也会被连累。 夜里,姐弟俩洗漱好躺在床上,开始说悄悄话。李曦躲在被子里兴奋地问李昀:“阿姐,咱们要跟秦漠哥哥玩什么游戏呀?” 李昀小声问弟弟:“多寿想不想去逛街、看杂耍、买零嘴儿?” 李曦忙不迭点头,激动得两眼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李昀同情地摸摸他的小脑瓜,这可怜孩子,一生下来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从没见识过外面的广阔天地,这些好玩的事情都只在她的睡前故事里听过。
“那多寿这几天要听话,阿姐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能将秦漠哥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再等几天,秦漠哥哥就能带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以后咱们多寿天天都可以去逛街买零嘴儿了,好不好?” 李曦连连应好,跟李昀嘀咕了一晚上自己要买这样吃那样,兴奋得睡不着觉,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李昀吓唬说不睡觉的小孩就要永远留在清泉寺抄经,才勉强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去梦里胡吃海喝了。 转眼到了第二天,天气放晴,暖和了不少,李昀带着偷偷藏下的馒头,和李曦一起来到静室,关上门便直奔内室的大柜子。 “秦公子,你今日”李昀殷殷的关切戛然而止,原本藏着一个大活人的柜子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