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的时候,沈朝就应该及时止损,人不能怀有侥幸心理,尤其于她而言。 这马车车架的稳定性极差,甚至令沈朝怀疑匠人构造车架之初就存在极大的问题。从车底来看,车厢本身问题也不小,所用木材不仅劣质且不常养护,满是腐蚀的痕迹。 沈朝为何如今还有心思在意这些?自然是因为她眼见着这马车随时有毁坏的迹象,尤其是她所藏匿的车厢底部! 天不遂人愿,沈朝的祈祷不管用,在过一道小坎之时,马车终于不堪重负彻底毁坏,用作支撑的车架断裂了一截。 沈朝还没来得及从车底爬出来,就和一双向车底张望的眼睛对视。 “惊……惊喜吗?”沈朝尴尬地打招呼。 小厮惊叫一声:“车底有人!” 趁着小厮喊人的功夫,沈朝忙爬出来向外跑,但根本跑不出去,马车两侧的侍从已经将她团团围住。这该死的周术惜命得很,走到哪里都是侍从成群。 断了半截的车架险些砸到周术身上,他连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就手忙脚乱地跳出马车。 侍从见其模样都是一惊,鬓发散乱不说,脖颈的红痕几乎将刚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昭然若揭。 联想起周让那个不怀好意的笑,沈朝咬了咬牙,那个周让绝对是故意安排这辆马车给周术的,甚至还安排了人在车里,这是生怕马车不坏啊。 这边的动静早被人注意到,诸多百姓都张望着竖起耳朵听热闹,不必说,这周术是又在大众面前出了一回糗,落在周知府耳朵里恐怕又该是一顿家法伺候。 沈朝被扭送到周术面前,周术心里也清楚自己这幅模样免不得又是被责骂一番。他觑了左右一眼,随即怒喝道:“大胆小贼,竟敢毁坏本公子的马车!” 真是惹不起,你那马车破了同她有何关系?这不得多谢谢你那位兄长。 沈朝腹诽道,周术竟一点没有怀疑其兄?周术的心计比起其兄真是不及万一。 等等,这样也好。沈朝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关于救李昱出狱的计划,她脑海里已经有了雏形。 周术见沈朝良久没有回话,双眼一眯:“你不会是爱上本少爷了?想要攀附于我?” 沈朝:“……” “不过你长得也勉勉强强,送上门来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周术此言一出无疑是将沈朝打成想要攀龙附凤的有心人,如此一来也方便他在周知府面前辩解。 沈朝怎会让他得逞,能给周术添堵她是万分乐意的。 “周公子可别血口喷人,我瞧上你什么了?”说着沈朝上下扫视一遍,平静提醒道,“牙上沾有菜叶,还请周公子平日里多注意形象。” 此话一出,哪怕是侍从也憋着笑。 周术忙闭紧嘴,听着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声,他面色由青转紫再转青:“还,还不快把这个贼子抓起来。” “不必,我自己会走。”沈朝一甩衣袖,没有丝毫反抗。被抓就被抓,所幸周术将她带到了他的别院,而不是直接押入大牢。 这所宅院位置也是相当隐蔽且低调,沈朝正要按照周术的吩咐先被侍从关到耳房去。 沈朝暗松一口气,以她的身手还是有希望逃脱。 “且慢,为何要将她押在耳房?”一道婉转女声由远及近。 沈朝的步伐停顿下来,回头望去,这声音熟悉得很,是那位宛卿姑娘。 这次终于见着了宛卿的真容,鬓发如云斜挽,香腮胜雪,眉尾上扬的拂云眉更添几分飘逸。其身着浅藤紫大袖直襟披衫,藕荷宽博长裙曳地,荼白色披帛如云似雾,飘然若神仙中人。 周术像是对宛卿信任非常,也十分亲昵,闻言耐心解释道:“先押在耳房,我稍后去处理。” 这宛卿也不知是敌是友?那日宛卿让周术舍钱予以众人,是单纯地想要迅速解决那场闹事,还是料准了以周术的脾气必会被那一番话激怒? 沈朝来不及多想,下一刻宛卿的话打破她的幻想。 “依妾身来看,她一个小小女子,竟敢来此探听消息,说明自身有所依仗,怎能押在耳房?不若关进大牢稳妥些?” 周术放肆大笑:“好,都听你的。” 于是侍从押着沈朝调转方向往宅门而去,与宛卿视线交错的瞬间,沈朝明显地察觉到宛卿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之下隐藏的兴味,竟还有喜悦? 以折磨他人为乐,还真不愧和周术蛇鼠一窝。 宛卿绝不是友。妙极了,沈朝想给自己拍手叫好,没救成李昱,反而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越狱的难度可想而知。 <
> “且慢——”宛卿说话极缓慢,也极有韵律,只是沈朝没什么心思欣赏。 只见宛卿缓步走至沈朝面前,靠得极近细细观察着沈朝的容颜。 她脸上细微的绒毛,有些错乱的呼吸,颤动的眼睫,馥郁的香气,都让沈朝有些出神。 “妾身见过她。”宛卿转身走到周术身侧。 沈朝心一惊,却见宛卿对着她露出略显恶意的笑:“公子可还记得当日杀马之人?这位姑娘可与那人关系匪浅,想来今日这番举动也是为救那人。” 周术眉头一皱,横目斜视沈朝,这面容似有几分熟悉。 他问:“杀马之人是你的情郎?” 沈朝沉默着没有回答,宛卿轻笑一声, “她怕不是看情郎受难所以来看看有没有转圜之机。但是其情郎不也在牢房,那岂不是正成全了她的心意?这是在算计您?真是一片痴心。” “那我可不能如她的意。我向来没有成人之美,最喜欢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周术反手握紧宛卿的柔荑,眼中满是恶劣。 ……两人真是一唱一和,沆瀣一气。沈朝扭头不去看那两张令人厌恶的脸,冷声道:“不关入耳房,不押入大牢,那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呢?” 宛卿挣脱周术的手,安抚似的轻拍几下,柔声道:“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花,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周术认同地点头,宛卿莞尔一笑:“依妾身之见,最好的方法就是——” 夜风将轻薄如云的披帛拂过沈朝的手背,来来回回反复折磨,沈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死刑的宣布。 “放了她。”宛卿道。 沈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周术也震惊地反问:“为何?” “放了她,让她再也不能近府一步,再也见不上情郎一面。那时她彻底陷入绝望,岂不更美?辱身为下策,毁心才为上策。” 听起来是有些道理,但怎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周术犹疑的眼神在对上宛卿专注肯定的神情时又消退,“那……这人交给你处理好了。” 宛卿垂眸一笑,眼波流转,好胜清风吹过莲花的微颤。 周术刚走出不远,宛卿脸上的笑容消失,直接转身伸手狠狠掐住沈朝的脸,红色的丹蔻在她的脸侧掐出道道压痕,有些触目惊心的痛。 “别以为倚仗着你这张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这种小心思我见多了,别痴心妄想。” 沈朝:“……” 这周术是个什么香饽饽吗?真当人人抢着要? “你呀,真是善妒。”周术大步流星走回来,虽是在责骂,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意味,反倒是满面笑意。 宛卿微张着唇有些惊愕,眼神躲闪着有些怯懦:“公子怎么回来了?” 她顿了顿,旋即语气带了几分委屈:“被您发现了?妾身就是看不惯,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大事?您还要把她关到耳房去,岂不是……” 周术忙哄几句,揽着宛卿耳语不少情话,方才离去。 这次是真的走远了。 沈朝挣脱侍从的手,笑意懒散起来,拱手作揖:“多谢宛卿姑娘相救。” 宛卿神色冷然,银色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光晕,如庙宇之上微阖着眼不喜不悲的神像。 沈朝上前一步:“宛卿姑娘帮人帮到底,可否再借我些许钱财急用?” 宛卿终于回头正视她,飞扬的眉尾轻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沈朝刚后退一步欲离开,而后手中便落入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面满是沉甸甸的银钱。 “借钱何为?” 沈朝飞奔着跑远,扬了扬钱袋,朗声道:“多谢宛卿姑娘。借钱,救情郎。” 她跑出周术的府邸之后才慢下脚步,夜色之下人影憧憧,沈朝又回头望了一眼周术的府邸,攥紧手中的钱袋往清州大牢而去。 狱卒在饮酒作乐,微弱的烛光驱不散大牢的阴暗潮湿,沈朝几乎有些不敢再往里走,即便看见,也不敢上前相认。 他所着青衫早已脏污不堪,残破的衣服掩不住深达皮肉的伤痕,脚边老鼠穿行而过。 他就在枯败的稻草之间静静坐着,半靠在墙壁上阖着双目,平静得如同在与人赏花品茶,仿若丝毫不知身处牢狱。 沈朝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微渺的烛光照亮沈朝的容颜,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慌乱二字。 李昱将残破的衣裳捋平,整理凌乱的鬓发,坐得端正背脊挺直这才望向她,想开口唤她的名字最后都哑然。 <
> 他是难堪的,是羞耻的,是自卑的。所以在沈朝伸手想要为他擦去脸上血迹的那刻,他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沈朝停在半空的手微微地蜷缩,最终收回了袖口。 他们的呼吸隔着烛火轻薄的烟雾有些亲密地交缠着,时间就如此缓慢地流逝,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他们却比任何时刻都贴近。 “你瘦了。”沈朝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为这平凡的一句寒暄。 可就这一句再平凡不过的问候,却也比千言万语都动人心。 李昱的右手受了伤有些沉重得抬不起来,所以只得用左手略显生涩地从重重叠叠的衣衫深处拿出用一方帕子包裹得严实的物件。 他将物件放在右手的掌心,而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打开,已经灰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巾帕中央,金钗锃亮得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中依然闪烁着熠熠光辉。 沈朝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有些局促地抿唇,尽量压低着嗓音不想让她听出他声音的嘶哑:“我想,能被你随身携带的物件,于你而言应当十分重要,所以我,所以……” “你是不是傻啊!”沈朝再难忍满腔情绪低哑着出声。 李昱有些无措地伸手去擦她的眼角,又想起满手的脏污只能硬生生收回来,想用衣袖去擦,又觉衣衫破旧,有些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 这副模样弄得沈朝又哭又笑。 他有些蹩脚地安慰着:“不过是遭些狱卒的打骂而已,无甚大碍。” 沈朝沉默良久才盯着他的双眼认真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物件再重要也只是死物,活生生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像是做错了一般收回手,掌心虚握,低眉敛目。 “为我戴上,可好?”她轻声问。 他的眼角眉梢登时染上笑意,因伤势而有些细微颤抖的手拿着金钗却稳稳当当,将金钗插回她的发鬓间。 他的双眼如广袤的山河包容而沉溺,即便伤痛满身,他仍是笑着,“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