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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庭前

明月莲步轻移,将手中的一整套衣裳放在一旁的案几之上,望着李昱转身走出内间的背影叹道:“你们兄妹二人的感情真好。” 兄妹?沈朝神情古怪了些,李昱究竟在搞些什么?但她也不好直接去拆李昱的台,于是只含糊地点头蒙混过去。 “沈姑娘勿怪,我自小孤苦无依,故而见此情景心生羡慕之意罢了。” 明月想起方才所见沈朝兄长的品貌,身长八尺有余,风神俊朗,皎皎如阶前皓月,飒飒如林间清风,言辞谦逊有礼,又对其妹感情颇深,宁肯舍弃一切来相救,着实感人。 能得此兄长真是人生之大幸。 她心里如此感叹着,又笑着扶沈朝到梳妆台前坐下,眼前一面圈金螺钿铜镜光滑锃亮,照得人分毫毕现。 明月不仅相貌清丽,身段出挑,做起事来更是细致入微,令人挑不出差错来,沈朝也乐意同她闲话。 沈朝言谈之间也了解到明月的身世,明月极小之时便被人牙子拐卖去了,辗转间流落了许多地方,幸得王夫人赏识才在王家留下,后又被王夫人赐给王洵之。 从粗使女婢到当家主母的侍女,这其中艰辛又何止是一两句可以道明的? 沈朝也多了几分同命相怜之意,轻轻握住明月的手叹道:“我也自小无父无母,只是,只是多了这么一个兄长罢了。” 实际上,哪里来的什么兄长?她自小也是一个人闯荡,只是幸运些受人赏识,入得官场,这么些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走来。 “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沈朝怕继续提及这些过往引得明月再伤神起来,于是笑着安慰道。 苦尽甘来?明月垂目沉默着,只可惜她没有个好兄长,不然也不会到此地步。只是看着光鲜亮丽罢了,她如今的处境只有自身清楚,说是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王洵之并不喜她,虽是将她留下,却没有宠幸于她,正经的名分也得不到,在王家的后院连脚跟都站不稳。可若是想再回到王夫人身边做侍女,哪里还有退路可走呢? 明月不敢再想下去,收敛起思绪,只专心为沈朝装扮起来。 沈朝向来穿得衣裳颜色沉闷,只为了使自己显得老气成熟些,这也是第一次穿这么鲜亮的颜色。 上身着鹅黄色绣葱绿柿蒂纹菊花刺绣镶边的妆花褙子,下搭湖蓝色蹙金海棠花万字曲曳地长裙,日光透过窗棂正巧将沈朝略显苍白的脸也映衬得泛起一层生动的光泽。 明月拿着玉背象牙梳将沈朝的头发拢结,挽结成大椎,在椎中处结宝蓝色丝绳堕于头侧。素手翻飞间,倭堕髻便成形。沈朝头上只戴绿玉凝华扁钗,便以足够亮眼。 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沈朝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尽是少女灵动活泼的气息,实在与往日大相径庭。 “我果真是没有挑错,这身衣裳再合适不过,活脱脱一个俏娘子。” 明月望着沈朝不由得赞道,思及方才所见沈朝身上的伤痕,语气又多了几分怨怼,“也不知王大人是如何狠心将你打了四十大鞭,我看着都触目惊心,女儿家的身子如此金贵,若是留下疤痕又该如何?” 沈朝对于留疤倒是无所谓,只是王洵之那四十鞭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就那么恨她至极?但却也矛盾至极。既然铁了心想弄死她,又为何应了李昱的恳求将她接入府中医治?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实在是让沈朝也有些疑惑。 “沈姑娘可是王大人的旧识?” 明月拿出一副白玉绿石耳坠子来,又像是察觉自己失言一般圆道,“我非是有意窥探姑娘的私事,只是一时好奇。别看王大人总是一副冷脸模样,实则待人宽和温厚,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下手如此之重。” 沈朝沉吟半晌道:“我与他的确是旧识。” 明月一怔,拿着耳坠子的手轻颤,一时竟没有戴上。 难道这位沈姑娘就是王大人一直寻觅的人? 那日夜里,她偷偷跟着王洵之走到凉亭之中,那是她第一次见清正随和的王大人露出那般模样,世俗里的七情六欲竟也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唯有在王大人走后,她才敢悄悄地出现,拾起那张被团成一团的废纸。她展开去看,遍是褶皱的纸上画的是一道人像,笔触流畅得如同描摹过千百遍,每一画生动得能体味到执笔人所倾注的分毫情意。 眉眼间有些像她,但分明不是她。 明月静静凝视着沈朝的侧脸,如今一见,与沈朝才是八九分的相似,最是那一抹神韵分毫不差。 王大人望向她的眼神,温柔而眷恋,总像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所以,这才是她被留下来的真

正缘由吗? 明月的心中生起恐惧来,她好不容易才留下来,有了个安生立命的地方,幸得如此才貌双绝的良人怜惜。可若是正主儿出现了,王大人还会留着她吗? 万一,再将她送还给王夫人该如何呢?她又该何去何从? “你,可否帮我给王洵之带句话,就说——我想单独见他一面。” 沈朝思索了半晌,不管王洵之是否认出了她,她在这个府里,总有碰面的一天。 与其到时候意外之下猛然相见生出祸端来,不如她主动说开,了结旧怨罢了。 沈朝的话如同闷雷炸响在心头,明月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神思不属地应了声是。 直到在房奉茶之时,明月将沏好的君山银针从红漆描金梅花茶盘中拿出来,脑海里还一直回转着纷乱的思绪。 她究竟要不要帮沈朝带话呢?换言之,她到底要不要让沈姑娘与王大人见面呢?沈姑娘十有八九是王大人的旧识,甚至是——心上人。 她见沈姑娘的神情便猜得出来,他们二人之间许是曾经生出些误会,故而才错过。一别经年,有情人重逢定然亲密更甚从前。届时,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呢? 她想求的也不多,有片瓦遮身也就罢了。 明月抬眼望向紫檀七屏镶理石扶手椅上坐着的那道身影。 王洵之今日只简单着一身单罗纱锦霞纹束腰裰衣,胸口绣有一只仙鹤,头上只戴有一根黑檀木簪。虽是简约,却样样皆是名贵至极。 日光在微黄的茶汤上轻晃,更映衬得执盏之人的手通透如玉,修长而干净。 便只是寻常的以茶盖撇开浮沫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流畅得赏心悦目,随意却又不显粗鲁,反而多了几分自在放浪之意。 这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出挑子弟,一辈儿里也就出那么两三个。而他也是这两三个中最出类拔萃的,年纪轻轻已经官至此职,又深受百姓爱戴,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她若是能长久地留在他的身边,想必日子应当不算太差,可为什么偏偏,偏偏她做不到呢? 明月神思不定间,不慎打翻了茶盏,上好的汝瓷茶器被打碎成几瓣,她忙慌张地跪下来谢罪。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她浅薄的家资是赔不起这名贵的茶具的。 王洵之手下未停,专心批阅着公,只温声道:“无妨,起身吧。” 他向来是看上去如此温和谦逊的模样,真正接近之后才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淡漠疏离,清高自傲。 这是用尽心机手段也无法靠近的冷漠残酷,因为瞧不上就是瞧不上,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明月不自觉攥紧了衣袖,缓缓站起身来。 “厢房的那位姑娘可好些了?可有特别之处?”王洵之确实还有几分好奇之心,想去会一会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能把李昱迷得神魂颠倒。 王洵之的话语令明月的心彻底跌入谷底,他对未曾谋面的沈姑娘感兴趣,明月从言辞之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 先前的问题再一次抛进脑海里反复研磨,她到底该怎么做?该如何才能不踩碎脚下的薄冰,怎样才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冰面之上不再提心吊胆? 富贵险中求,明月一向深谙此道理,这一路上也是这么走来的。她走了这么远,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不能,不能失去这一切。 掌心的汗意粘腻得令人难受,明月终于抬起头来,轻声道:“沈姑娘吩咐我特意告诉大人,她想见大人一面。” 王洵之停顿下来,蘸满墨的狼毫悬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回复,明月便补充道:“是想单独见大人一面。” 单独?王洵之眉头轻蹙,问道:“她可还说过些什么?” 明月咬了咬唇,丹蔻深深地嵌入掌心,良久才道:“就话了些家常,沈姑娘问起这是谁的府邸,我答乃是江州知州王洵之王大人的府邸。沈姑娘欣喜地问我,可是那位百姓称颂、才高八斗、相貌俊美的王洵之,我应了是。” 明月越说越顺畅,这些话半真半假,有些是沈朝的确说过的话,编起来也听不出什么破绽: “沈姑娘瞧着屋内的摆设叹道,‘这些都看着清简实则价值不菲啊,小小的知州府上竟是暗藏玄机。’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我,王大人的王可是琅琊王氏的王?我答是。她还打问了许多王家还有大人的情况,我据实一一回禀。” “沈姑娘问完这些后,脸色变得红润了些,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教我来请大人单独相见。” 王洵之听到这里,目光沉了下来,难不成这女子还不知李昱乃是皇亲贵胄,竟起了心思来攀附王家?着实有些令人奇异

。 不过不论如何,这女子问人第一等竟是问权势家私?本已有燕王世子如此良人相伴竟还不知足? 如此汲汲营营叁心贰意之辈,想必品格也并非高风亮节之人,不堪与之相交。 王洵之低下头继续批阅起公来,原本的好奇之心也只剩下厌恶,他冷淡道:“不见,你去回绝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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