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吃过人肉。” 李昱的头埋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从搏动着的血脉直到敏感的耳后,他的呼吸没有任何章法地游移着,像一个茫然的孩子无措地寻找不到答案。 沈朝有些怔愣,李昱急促地说着,“很难吃,很难吃,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肉。 “那是一个小孩子,瘦骨嶙峋的孩子。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细,只有肚子是鼓囊囊的,剖开之后里面都是水。他死的时候双眼睁得很大,就在刚才他还抱着我的腿说,‘哥哥,我好饿,我们能活下去吗?’ “我没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下一刻他就变成了那群人的盘中餐。” “那群人本来是农民,曾经笑着给我井水解渴,问我水甜不甜的农民,一年从头累到尾只能勉强温饱的农民。他们被日光晒得黢黑的面庞上是一道一道深深的沟壑,凹陷下去的眼窝中是对生的渴望。 “他们想要活下去,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反抗,赈灾的粮,赈灾的钱一定是被那些人吞去了,为什么要把屠刀挥向更弱小的孩子?他们说,有一群人扛着锄头去县衙上闹事了,但是很快就散了。 “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官兵太过强大。我不懂,我问为什么? “他们说,官老爷下令只要现在放下锄头就能领一碗粥。所以领头的人死了,剩下的人都领了一碗粥。 “所以,没有人再站出来了。 “其实我也差点被吃掉,可有人见过我。他们知道我身份很尊贵,他们想,只要带着我找到家,他们就能吃饱饭了。 “可他们最后被杀了,是饿着肚子被杀的。” “大灾之后是瘟疫,我几乎以为自己会死于瘟疫,尸体铺满了整个道路,州府的城门不会为我们打开。 “州城之内是一片祥和,歌舞升平;州城之外是白骨露于野,荒野无鸡鸣。 “赈灾的大人来了,听说她杀了知州,开仓放粮,安置流民,祛除瘟疫。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都称她为沈大人,她走时所有的民众夹道而送,泣不成声,我也在其中。” 当年燕王携其妻子去往封地之时,恰逢平州大旱,燕王世子走失。其被寻回宫中之后,先帝以照抚燕王世子之借口将其扣于京中,自此与燕王夫妇分离。长于宫廷,困于重重宫墙之后。 而那一年的平州大旱,是她去赈的灾。沈朝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粗糙的石子哽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岁大饥,人相食。其实是史之上很轻描淡写的六个字。 身居上位者,便可轻易忽略。唯有亲自经历过,才会懂“哀民生之多艰”这六字。 李昱喃喃着说:“身居上位者便可视平民如草芥,再残酷之事实最终都只化为纸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死伤数千之众’。他们只觉自身有诸多不能成之事,诸多遗憾。 “孰不知这天下万民皆如洪流中之尘埃,也远比他们更身不由己。这些百姓并无选择之权,只能被浪潮推涌着前进。 “朝代兴亡皆是,百姓之苦。” 朝代兴亡皆是,百姓之苦。这话极沉,极重,压得人直不起腰来。 压倒了无数战乱中流离的百姓如浮萍般的一生;压倒无数宁死不屈,愿以此身长报国的士人;压倒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1的扬州路;独独没有压倒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还有钟鸣鼎食的世家。 李昱低垂着头,垂落的长发遮挡住面容。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他手上青筋暴起, “从那时起,我心中所向便是让他们都吃饱饭。让天下仓廪实,百姓衣食足。幼有所养,老有所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沈朝捧住他的头,摸他因为悲痛而颤抖着的眼睫,擦去他脸上沾染的尘土,触碰他咬得泛白的双唇。 她说,好。 沈朝又说,“你醉了。” 李昱应是,“我醉了。” 他若是成为燕王,其治下百姓定会安居乐业。沈朝犹豫了。 是忠于那并不值得忠诚的皇帝,还是背弃承诺择明主而栖之?人生总是诸多的不圆满,而她也总需要在两难的境地中抉择。 沈朝望着雨幕渐渐出了神,她以为李昱应当是睡沉了,因为枕在她颈侧的呼吸平稳安逸,所以当李昱突然开口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说会留在那里吗?你不是说要做你那闲云野鹤逍遥之人吗?” 他这是酒醒了? 沈朝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还是问起来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 <
> “你不是说你受不得一点欺骗利用吗?你不是厌恶我吗?为何又要跟上来,还要一次又一次接近我?” 李昱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你既那么厌恶我,怎么不离我远远的?难道我就是那在你掌心肆意揉捏的泥人么?我不能有任何脾气,你待如何,我便得受着。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恶劣的人……” 话语之中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原来还是醉着的,沈朝颇有几分好笑,他醉了还真是率直得很,很想让她再肆意欺负一番。 她这一生都在利用与被利用。 幼时几近冻毙于风雪中,靠剩菜剩饭度日,人情冷暖世间百态看得分明。后蒙先帝赏识入了官场,更是毫无温情可言。 争权夺利可以压过一切,良知,道德,义气?不同的立场之下,纵使惺惺相惜也只能背道而驰。 “自然是因为舍不得,放不下心口一人。”沈朝稍靠近了些,低声道, “思君夜夜难寐。” “……你个骗子。”李昱喃喃道, “满嘴谎言的大骗子。” “……”她突然觉得李昱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有趣,向来嘴里没有真话,如今心里想的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沈朝侧过头看着他,李昱的双颊泛着一层薄红,不像是一般醉酒之人的面容,倒像是因为害羞而染上的霞色。 不过细看他的眼底,是茫然而单纯的,是真真醉了。 “要不要再喝点酒?”沈朝诱哄道。 “酒?”李昱偏了偏头,微皱眉头,看起来不是很情愿。 但当沈朝把酒壶放在他嘴边的时候,他还是乖乖地就着沈朝的手喝了。只不过沈朝每喂一口,他的眉头就会皱得更紧。 沈朝再忍不住笑起来,李昱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而发笑。 沈朝缓过了劲,她的良心回来了些许,终于打算收手了。 可李昱却被吸引住了,他看着沈朝满是笑意的眼眉逐渐凑近。 沈朝愣了愣,没有动想看看他要做什么。李昱突然抬手遮住她的眉眼,沈朝陷入一片黑暗。 当视觉被阻挡,听觉就会格外灵敏。 她听到了火星爆开的声音,雨声敲打在庙前那口破瓮的清脆,还有突然剧烈的心跳声。 温热的鼻息透过他的指缝落在她的额头,沈朝想,他在做什么? 他在亲吻她的眉眼,隔着他微凉的手指。“沈大人,好久不见。” 沈朝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恍惚之间,李昱仿佛又见匆忙一瞥中立于天子车马之侧,赭红衣袍,身骑白马,披坚执锐,回身一望万千人群皆寂然的沈监御。 她在笑。 她也会沾上人气吗?也许唯一一次就是沈阿婆去世之时。那么他呢? 他死后,她也会为他而难过吗? 李昱不能确定,更不敢去相信,沈朝会爱上一个人吗? 这些日子的亲近是不是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会不会只是他泥足深陷,而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收敛了笑,沈朝恍然发觉他们实在靠得太近,以至于他的呼吸有些亲密地与她交缠着。还有他那双乌沉沉的眼静静地望着她,像落入一潭密林深处的湖水。 但这水并不是沈朝意想中的阴寒,可偏偏是这温暖的湖水如潮水般逐渐涨上来,从脚底一直到胸口,直到口鼻也呛进了水,她才会清醒过来,可惜此刻只会为时晚矣。 再挣扎她也只会越陷越深,于是就会在窒息之中只剩眼中唯一一个他。 沈朝闭上眼,她不能放任自己去沉沦。 沈朝,你忘了他是谁吗? 你忘记了他该是一个怎样会伪装的人? 他的演技实在太好,骗过了她,甚至骗过了先帝。 如果被感情影响太过,判断会不准确,而她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她要做的是让他臣服,而不是让自己陷入他裹着蜜糖的陷阱,稍有不慎她就会玩火自焚。 李昱的吻突然落下来,从唇角,耳后直到颈侧,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渴望的,害怕的,不安的……他想要更多,但胡乱毫无章法。 他的气息游移在她的脖颈,时远时近,时重时轻,唯一相同的是所过之处一片滚烫。 他像个半大不小的愣头青,怀揣着一股执着的劲儿却不断受挫。 沈朝看起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情绪,这让醉酒的李昱无法按捺真实的思绪,自乱阵脚的
结果就是他比沈朝先动了欲望。 惯来温和淡漠的面容之上染上暧昧,他找寻着沈朝的弱点,终于在某一处他感受到了沈朝微不可察的颤抖。 是了,就是这里。 李昱轻轻吮吸着那一处薄薄的皮肉,轻咬,舔舐,就连舌尖似乎也带着细细密密的刺,每一下都会带来颤栗。 沈朝感受到了他的炙热,她也乱了,可她不能先言败, “你怎么这么容易……还是说男人都是如此?不论是谁,你都会这般……” 李昱的气息粗重起来,只不过这次可能是气恼与欲望交加。他的唇游离在沈朝的脖颈,层层衣领之下的锁骨。 “你们怎么不睡觉啊?” 谢少游晃晃悠悠站起来就看到靠近庙门旁坐着两道身影,挨得很近,但看不清具体的动作。 谢少游感觉有些不对,只不过依旧在懵懂中的大脑没有办法专心思考。 李昱明显僵住了,沈朝把他的头按回去,低声道:“别抬头,你难道要让你的下属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吗?” 李昱的头埋在沈朝颈侧,重重衣裳渐渐都起了皱。 “没什么,你家主子喝多了有点想吐,如今正难受得很,把我当柱子了。我说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酒量不好的人一凑凑一窝。” 沈朝笑得懒散。 谁酒量不好? 谢少游向来很要强,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嘴上已经开始反驳起来:“那是你那酒太烈了……” 说着谢少游就要上前去辩驳一番,却被刚醒来的谢之霖一下子拉住。 谢少游还有些恼:“拉我做甚?” “不把你家主子带走吗?”沈朝笑道。 谢之霖拽着谢少游就往回走,连沈朝和李昱的背影都不敢看:“不,不,不必了。” “我想方便。”谢少游还记得自己起夜的目的。 谢之霖捂住他的嘴,“不,你不想。这一切都是你的梦境,现在回去睡觉。” 梦境? 原来是梦境啊,谢少游晕乎乎地想道。但他真的很想方便…… 1取自《扬州慢·淮左名都》宋·姜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