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杀了她。”皇帝平静的声音下是寒气森森。 黑衣人退下之后,皇帝一人站了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等候的小内侍被御房内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大跳,而后便被唤进去。 已是深夜,皇帝竟要见一个低微的女官,还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女官。 小内侍从未见过宫中有这般奇特的人,怎么瞎了一只眼的人还能在任职女官? 自潜邸就跟随于皇帝身侧的内侍缓缓开了口:“这是先帝所提拔的女官,曾经可被唤作薛承德,只可惜命不好。” 承德?正四品的位份?这可不算低啊。 命不好?为什么会现在沦落到如此地步呢?小内侍再问,也得不到回答了。 “不知陛下召我这个瞎子何为?”薛宜泽眼皮都没抬,“莫不是皇帝当得太顺心了,来我这里找骂?” 普天之下,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的人也没有谁了吧。皇帝神色愈发冷厉,怒气似乎在酝酿,却在最后化成了放肆的大笑。 他知道薛宜泽只求一死,越是这样求,他就越不会杀,他要让薛宜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至,而后凑到薛宜泽的耳畔低声道:“决明子,就是沈朝。沈朝还没有死,对不对?” 薛宜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皇帝大笑起来:“先帝临死前收到的那封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他接手先帝的密卫之前,密卫曾给先帝传了一封密信。潜意识告诉他,这封密信极其重要,甚至关乎他皇位的稳定。 可他还没来得及拿到手,薛宜泽,这个忠心耿耿的,只忠于先帝的女官就已经将密信烧毁,他只看到了密信上残留的几个字——决明子。 无论他如何拷问薛宜泽,她都不肯说出一个字。她宁肯瞎了眼,断了腿,也要忠于已经死了的先帝! 薛宜泽和沈朝一样,总是这样一副根本瞧不起他的眼神。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受宠的皇子了,那个压在他头上的长宁帝姬早死了。 他如今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薛宜泽有什么资格以这么不屑又鄙夷的眼神看九五至尊? 皇帝脸上彻底没了笑意:“朕早已猜到了密信的内容。” 薛宜泽的面容平和,毫无慌乱之意。 皇帝再按捺不住狠意,一手掐住薛宜泽的喉咙,冷笑道:“薛宜泽,珍惜你现在过的每一天吧。等沈朝的死讯传来,朕会把沈朝的头颅摆在你的面前,让你们这两位先帝的忠臣共赴黄泉。” 直到薛宜泽走后,皇帝的心绪仍久久不能平复,胸口剧烈起伏着,而后猛然挥袖将案几上的物件扫落在地。 他就知道,母皇视沈朝如己出,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赐死她。 “母皇,你就这么不愿意朕登基吗?”李晟将卷轴都捏得起皱。 “是,您英明,我就是一介蠢材。您很恨吧,恨沈朝为什么不是您的孩子。您甚至将母家的姓都赐予了她。别以为朕不知道,您当初是想赐予她“昭”字的。” ‘昭’字啊,其心昭然若揭了。可是明明他才是母皇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母皇总向着一个外人呢? “是,她比朕有心计,谋略,还能理解您的政治理想。您那么精心地教导她,儿臣呢?”李晟的脸因为不甘而扭曲起来,“儿臣只有被您痛骂废物蠢材的份!母皇,您怎么就不能对儿臣好点呢?” 母皇就连死前也要摆朕一道。先帝驾崩之时竟密召心腹入宫草拟一道圣旨,甚至没有经过三省。那份诏上究竟写了什么? 李晟已经恨得咬牙,沈朝生前就处处压他一头,就连死后还要阴魂不散! 就算她还没死又如何?他如今已是天下之主,她还能翻起什么浪花?等得到沈朝的尸身,他必要将她挫骨扬灰。 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位置。烛火影影憧憧中,他的脸逐渐扭曲诡谲。 宋玉这个监察御史的位置没坐多久,背后的靠山崔玄离了京城之后,就有不少人等着看宋玉的笑话。谁让宋玉平日里嚣张跋扈,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没等多久,宋玉便被下了狱。人人拍手等看好戏,就连狱卒路过也啐一口。 宋玉早已不复往日的神采,面对狱卒的嘲讽也只是充耳不闻。 夜里的监牢才是真的难熬,老鼠穿行而过,惨叫声彻夜也无法停息。宋玉从前最是享受这等声音,只不过如今倒是吵嚷得他根本难以入眠。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宋大人有审过那么多囚犯,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吗?”一道略显尖细的嗓音远远地传来,话音里尽是嘲笑。
宋玉这才缓缓睁开眼,来人的面庞熟悉却也陌生——是林内侍,御前内侍。 他敢确信自己并未得罪过林内侍,为何林内侍要来此落井下石? 林内侍只是笑,声音也是缓慢:“我此行也算给你带个消息,吐蕃趁此秋收之时来犯,凉州都督战死。” 边境又起战事了?而且此次来势汹汹?宋玉黯淡的双眼瞬间闪起熠熠光辉,是上天令他命不该绝啊。 林内侍瞧见宋玉这般情态,终于放声大笑起来:“瞧你高兴的,难不成你以为战事一起,陛下就会急召崔相回京吗?” 宋玉的笑意僵在脸上,望着林内侍的神情也冷下来。 “一是,崔相也未必能回来。二是,回来了也未必会救你。” 说着林内侍有几分叹惋,“我笑你天真呐,崔相门生难不成都被贬了?只是不想救你而已。” 宋玉可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冷道:“你进了什么谗言?” “我不过劝谏陛下,此为战事,崔相一介臣,回来又如何?只是白白在路上舟车劳顿耗损身体,何必呢?” 林内侍不紧不慢道,“崔相前几日作的诗也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什么案牍之劳空烦扰,什么种豆采菊得真意,听起来崔相很怡然自得。我劝诫圣上,不如就让崔相尽情享受山水之乐。” 宋玉冷笑道:“林内侍真是好手段。怎么,今日来此就是为了瞧我宋某的笑话?” “诶——”林内侍忙道,“话怎么能如此说呢?我可不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我此番来是愿意为宋大人雪中送炭。 “宋大人若有想说的话,我非常乐意带到。” 宋玉望着林内侍真诚的双眼,长叹一声:“我如今又无纸笔……” “大人此言差矣,纸笔不正在此吗?”林内侍笑道,“以血肉成,更显决心啊。” 宋玉徒劳地张了张嘴,也明白林内侍的意思,沉默良久扯下一片干净的衣袍为纸,以血为墨,以指为笔。 “臣幼时家道中落,母病,无从求医,跪于雪中乞讨。人皆漠然,唯有一人倾其钱财赠余。母因病而亡,臣独一人矣。混迹于市井,夺人钱财,欺压乡里,小恶不尽。幸得贵人垂怜,痛改前尘之不耻,臣受任于朝堂…… “臣受任之时,已料今日之入狱。臣不悔,毕生所愿唯望天下承平,幼有所养,老有所依。臣纵万死足矣。” 字字泣血,全虽未提求救二字,字里行间却尽是求救二字。 林内侍看着这封血只想发笑,不知情的人见此绝笔定会涕泗横流,以为这人是什么忠臣孝子,为人重情重义,为臣清正廉洁的大好人呢。 “有劳林内侍了。”宋玉请求林内侍交给崔相的一位门生,这门生虽然官职不高,却时时能接触到皇帝。 林内侍突然大笑起来,宋玉不解其意。 他笑罢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直接当着宋玉的面,一把火把血烧了。 这下是傻子也明白了,林内侍此番就是在戏耍于人。 宋玉再难忍脾气,激动地扑到林内侍面前:“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如此捉弄于我?” “我与你有和冤仇?”林内侍挑了挑眉,“没什么怨,没什么仇。” 说着他又凑近缓缓道:“但是谁让我是小人呢?我看不顺眼就做了。” 宋玉几乎要将指骨捏碎,压抑着怒气喝道:“我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谁让你坐的这个位置太碍眼了,不仅碍了我的眼,还碍了陛下的眼。”林内侍终于说出了此番来的真正目的。 宋玉闻言狂笑起来,笑中带泪,久久不能停歇,果然是他碍了别人的路。 “我不服,我不服,如此不辨奸忠,这朝堂将尽是蠹虫矣。” “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忠臣良将?”林内侍神色冷下来,“真真是玷污了监察御史的名声。” “你整日只知攻击政敌,排除异己。为国为民之事你一事不做,路有不平之事你视而不见,白白将前任监察御史积攒的名声败坏了。” 他竟是为前任监察御史鸣不平的?沈朝的名声举世皆知,还积攒的名声?宋玉的脸色变了好几番,监察寮早已臭名远扬了,难不成就是他一个人败坏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狗?你以为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没什么人知道?” 林内侍话语未停,明显有备而来,“你曾经也是那世家子弟,整日青楼醉眠,斗鸡斗蛐蛐,什么放浪事你没做过?一朝家道中落,方知人情冷暖,浪子回头了。 “怎么,只要你认错回头了,曾经犯下的错误就能一笔勾销了吗?还把自己包
装的那么仁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忠义之士。 “你曾经硬生生把人家打得瘫痪在床,这事儿你不记得了?因为什么?” 林内侍阴阳怪气道,“哦,因为你和那公子斗鸡,斗输了恼羞成怒。” 宋玉眼中惊惧闪过,这林内侍竟将他的过往查得一清二楚。 “你不比我可笑多了?” 林内侍声音冷下来如根根寒针,言语却是粗俗非常,“浪子回头金不换?不,浪子回头连坨狗屎都算不上,狗屎还能埋在地里当养料。 “你顶多就就占了四个字,臭名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