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日头高照,可在肃冷的陇右,难得有融融的暖意。 棉衣抵不住的寒气如轻薄的刀刃划过皮肤,先是麻木的冷,随即细密的痛意便从切口处直钻入骨髓。 沈朝呼出的气都凝集成白雾挂在眼角眉梢,她抬头看了一眼模糊的日晕,又低下头望着缩成一团的影子,久久沉默着。 这样的异动自然不会瞒过兰泽园的守卫,沈朝被侍从唤住时,神色变得局促不安,操着一口并不算熟练的方言磕磕绊绊道:“我,我就是来给兰泽园的某个姑姑捎个信儿……” 侍从以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沈朝一遍:“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生。” 沈朝揉搓着衣角,舔了舔皲裂的唇:“小人原本读了几年,家中实在贫穷这才进府寻个谋生的差事,也没多久,平日里就做些洒扫的活计……您这样威风凛凛的大人,小人纵是远远地见了大人的神气,也断然不敢打招呼的。” 威风凛凛?神气?侍从被这小子逗笑了,瞧着的确是一副畏畏缩缩,窝囊胆怯的模样,还带着几分读人的迂腐气。 他对沈朝的说辞已然信了几分:“你说要给人捎信儿?既有正经事,大大方方说清缘由而后进园子。下次不必如此作态,指不定把你误认做刺客拿下,我们这些粗人一时失手那也是省得的。” “行了,进去罢。”侍从扬着下颌示意了一下。 沈朝忙点头应是,将脖子又往里缩了缩,小步往里走,先去给说好的人捎了口信,而后便趁机在主房附近驻足。 她有一点想见李昱一面。 其实就看一眼也好,至少见着他平安无恙。 天家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享受的尊崇地位自然是独一份儿的,可日日的胆战惊心、如履薄冰也是独一份儿的。 沈朝料想李昱在燕王府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可没想到会过得这么不如意。 远远的,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即是干涩到沙哑的嗓音,“有人吗?沏壶茶来。” 他身边怎么连个人也没有? 沈朝心一紧,刚迈出脚步又停下,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间隙夹杂着半句话,含糊得有些听不清,气息也越来越错乱。 她深深呼吸一次,甩开脚步匆匆往屋里走。 不管他见到她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厌恶或是欣喜,都不重要了。 才踏上台阶,几个侍从成群结伴走过来喝道:“你做什么?” 沈朝向侍从身后张望了一眼,已经有人进去了。她稍松一口气,这才回眼望向面前这几个侍从。 “世子殿下口渴,身边又无人,我只是想进去帮殿下沏一壶茶。”沈朝道。 为首的侍从斜睨了沈朝一眼,别过头啐了一口:“也不瞧瞧你是什么模样,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紧赶着往主子跟前凑,也不怕碍了主子的眼?” 素不相识,这就排挤上了? 沈朝笑起来:“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几位哥哥倒是一等一的‘忠心’奴仆,令卧病在床的世子殿下口渴了都喝不上水。如此忠诚,真是应该大力奖赏。” “你,你……”侍从一时语噎,恨恨瞪着沈朝,“伶牙俐齿。” “过奖,过奖,不敢当。”沈朝语气淡淡。 这么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了侍从,他气极反笑,“嘴巴再怎么厉害,也进不了兰泽园做事,瞧你的衣裳,不过是最下等的杂役,这辈子也见不上贵人一面。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 “是吗?”一道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来人站定,笑吟吟道,“真是好嚣张。” 侍从双腿一软,颤颤巍巍唤:“谢郎君……小人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谢少游从始至终没有正视侍从一眼,只对着沈朝道:“我道是谁呢?老远听见那句‘过奖’,我就心里纳闷,这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耳熟得很呐。” “走近一瞧,果真是你。”谢少游抬着一张脸凑到沈朝面前,“你竟来了陇右?为什么?不是说分道扬镳吗?还是说……” 眼见着谢少游就要说出些不该说的,沈朝忙捂住他的嘴,制止他接下来的话语。 如此熟稔而放肆的动作,惊得一旁的侍从如坠冰窖。 他好像惹了不该惹的人了……可谁能料到一个小小低等杂役竟和谢郎君交好? 谢少游面上瞧不出半分生气的意味,他等沈朝一松手就道:“你是来找世子殿下的?我领你进去啊。” “都不必通传,殿下定然是乐意的。”谢少游拉着沈朝的手臂,几步跨上台阶,径直往里闯。
侍从眼睁睁地看着那杂役走了进去,而谢少游走了出来,还带上了门。 这杂役竟是得了世子殿下的青眼? 侍从瘫软在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脸色比死了爹娘还要难看。 沈朝刚被谢少游着急忙慌地带进来,一转眼门就被带上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李昱二人。 ——隔着玉兰屏风。 她有些紧张。 看不见他的模样,听不见他的话语,但嗅得到他的味道,感受得到他的呼吸。 她喉咙动了动,向前挪一步,又往后退一步。 转身向外走几步,又回头停下。 抬起手,又放下。 紧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放轻了呼吸,生怕他发现她的存在。 他突然开口,道:“别过来。” 沈朝轻轻按在屏风上的手握成拳,胸口起伏几次,利落转身。 “某容色憔悴,不敢面卿卿。”他声音低微而宛转。 沈朝怔愣,嗓子干涩得有些发疼。 “你现下身体如何了?”沈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这不是废话吗,想也知道不怎么好。 沈朝急急地补充一句,“因为看不见你的样子,我只是有点担心……” 李昱打断她:“挺好的。” “哦。”沈朝心想,真是一个虚假又敷衍的回答。 他停顿半瞬,道:“你是想见我吗?” “有一点。”沈朝小声说。 真的只有一点儿。 这言语只能维持半刻。 其实是骗人的,她很想见。 他勾了勾嘴角,克制地轻轻落下:“那过来吧。” 啊?沈朝一时没有动。 他道:“过来见我吧。” 沈朝手心出汗,双腿好像不属于自己,脑子里胡乱地飞过种种思绪,像一锅菜里乱炖着叫得上名儿的,叫不上的名儿的,荤的,素的,全都熬煮成一锅粥。 尝起来还别有风味。 她绕过屏风。 他侧身躺在帐幔之后。 沈朝走近,可始终隔着一层如雾的纱幔。 他穿得很单薄,贴身的里衣勾勒出轮廓。他消瘦了,但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的流畅而完美,不会有人忽视他看似清瘦的躯体之下贲张的力量。 他眉骨很高,鼻梁也很挺直,这样清隽的骨相所带来的锋锐感也在朦胧中隐去,只剩下如玉的温润。 他也许容色不堪,可谁又知道呢? 沈朝觉得,顶多姿容减了几分而已。 也许是被她带进来的冷气所侵扰,李昱咳嗽起来,翻身背对着她,身体随着每一声咳嗽而蜷缩颤动,他背后展翅欲飞的蝴蝶骨也就愈发清晰。 里衣松解开了些许,从颈项沿着脊椎稍向下。 他的骨骼很美。 沈朝忽然想知道这样诱人的骨相,触碰起来该是怎样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越过纱幔,靠近,轻触。 她指尖的冰凉,他肌肤的温热,沈朝僵住了,手不自觉微微颤抖着。 她这是在做什么? 荒谬到离奇! 沈朝反应过来错乱收手的瞬间,手腕猛然被紧紧握住,炙热而滚烫的气息从他的掌心到她的小臂,热气从头顶灌到全身。 她有些慌乱地去看他,他松手,望她,看不清神色。 他没有说话,可神情的冷漠似乎已经透过纱幔映在她的眼前。 “你,你误会了,我……” “嗯?” 沈朝想解释,突然发现根本无法解释,她是那样的想的,也是那样做的。 她垂下头,破罐子破摔地诚恳道歉:“对不起。” “不再解释一句吗?”他问。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还能诡辩吗?” 话一出口,沈朝都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嚣张得过分,还是平静的嚣张。 空气静默下来,沈朝的心提起来,直到嗓子眼。 下一瞬是一声很轻的笑,带着病气未愈的沙哑。 沈朝的耳朵像被千万只蚂蚁爬过,酥麻奇痒,酸胀的奇异感觉从心底到胸腔上行,侵蚀到大脑,某一块就异常地活跃起来,是无法压抑无法克制的欲望。 “我想和你……”
沈朝凑近他的耳畔。 未尽的话语被他突如其来的唇舌吞没在喉咙里,她的后背猛然陷入床榻之上。 他的手按在她的肩颈,另一只手扼在她的下颌,唇舌是侵略性,且没有容余一丝反抗之地的。 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的手移到她的颈后,轻压着不许她后退。就连口中最后一丝空气也被他所掠夺,她头脑窒息到空白,只凭本能地抬手推拒。 可这样的时刻,推拒也是绵软无力的。 她的眼前渐渐陷入黑暗,只剩一个原始的渴求——呼吸。 沈朝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吻里,像鱼儿淹死在大海。 他分开的时刻,是濒临界限的一刻,空气涌进胸腔,沈朝贪婪似的大口呼吸。 他垂头,望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呼吸停留在她脖颈流淌过热血的脉络:“抱歉。” 话语里哪有半分歉意。 至少沈朝这样觉得。 “别勾我。” 他的鼻尖若即若离轻触在她的肌肤,话音便随之渗入骨肉,语气认真。 “我很有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