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哪里不清楚这分明是借口罢了。 王洵之向来从心所欲,虽生于世家却是个例外,不喜受礼仪拘束。性真,尝与人坐而论道,醉而卧眠于草席之上,衣裳鬓发凌乱而未有人有疑。 无关贵贱,无论男女,凡合其意者皆倾心相谈,有魏晋遗风,少则因才华气度名冠京都。 后借荫蔽入仕,受先帝赏识非常,领翰林修撰之职。因其聪敏惠直入大理寺,为任期间日阅卷宗数百,破获大案数余,自此名气愈盛。 人言,但见玉郎,一误终身。所过之处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 昭明二十三年之时,他却放弃大好前途自请外放,为官地方造福百姓,任期管辖之地物阜民丰,深受民众爱戴。 王夫人也并不知晓当年王洵之究竟为何违逆家族,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外放地方? 她本于王家执掌中馈,此番来探望王洵之,一面确实是思念情深,另一面也是想乘机将他的亲事定下。她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倒是令他行事毫无顾忌,如此年纪连个娶妻的苗头都没有。 王夫人甚至有些忧心王洵之怕是有遁入空门的嫌疑,实在有些坐不住,才千里迢迢赶了过来。 思及至此,她心中长叹一声,这孽子的脾性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捉摸不透。 万一他铁了心孤独终老,王夫人也不能拿他如何,正如此忧虑着,她将将走进内间却愣在一处。 榻上坐着的女子身着蹙金海棠彩蝶戏花罗裙,殷红色仙鹤瑞草锦对襟长褙子,头上只戴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垂银丝流苏簪子,使得略显苍白的脸多了几分明艳,倒是看不出尚在病中的模样。 不过这又如何能令王夫人失态? 沈朝放下手中的卷,忙从榻上走下来去迎王夫人。 方才外间的动静可没有逃过沈朝的耳朵,趁着此间隙沈朝飞速地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裳,又沏好茶来待客。 “多谢夫人相救。这些日子心里常常记挂着要向夫人道谢,可恨我这身子还未好全,又怕将病气带了过去。若是白白带累了夫人,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还望夫人见谅。” 说着沈朝躬身拜下去,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双手托住沈朝的手臂,引着沈朝回榻上坐下,嗔道:“你这孩子,我岂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既然身子还未大好,便在榻上休息着罢了,我也不过是来瞧瞧你。” “你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告诉下人,我这边都齐备着。你只当这是自家府上,不必同我客气。” 王夫人将猩猩红绣五蝠捧云团花的大迎枕放在沈朝腰后,握着沈朝的手直道,“这可怜见儿的,都怨我家那个孽种,好生生惹出这种祸端来,我已惩戒过他了。” 王夫人掌心温暖干燥,眼神真诚热切,就说话的功夫眼里泛起了泪花,沈朝便是心中真的有怨恨如今也被化解得不剩几分了。 好一番亲近之后,王夫人当真像府里的长辈一般关切地问起沈朝的近况,了解沈朝孤儿的身世之后更是多了些怜惜,这其中还有几分沈朝看不懂的意味。 沈朝端起手边的茶盅,以饮茶来暂且遮掩思绪。 王夫人却不妨开口:“容我多嘴一句,沈姑娘可是与我那孽子是旧识?” 沈朝的心猛然一跳,果真还是问到此处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勉力笑道:“的确是有些恩怨。” 沈朝的这般神情更是肯定了王夫人心中的猜测,先前王洵之那般多变的情态似乎也想得通了。 她方才一见沈朝便大吃一惊,这姑娘的相貌与王洵之房所藏画像一模一样。 王夫人多了几分疑心,却也不敢十成十地确定,如今倒有七八分的把握了。 那孽子必然是心仪这姑娘已久,却又因为之前的恩怨不敢直来相见,不正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吗?现下没进来相见,他内里又不知如何的煎熬了。 像是终于把握住了儿子的命门一般,王夫人胸中无法掌握的感觉落了地,又多了几分畅快。 王夫人轻笑一声,谁不是那个年纪过来的,这些小心思她还能不清楚吗?这两人还能瞒得过她?只是…… 王夫人望着沈朝心中又长叹一声,这姑娘身份家世倒是低微了些,要不她也是愿意成全儿子的心意的。若是只做个妾那倒也使得,左不过是逗人开心的玩意儿罢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若是沈朝不同意呢?王夫人从未考虑过这种选择,她有太多拿捏人的手段,便是王洵之不乐意沈朝只做个妾,她也能令王洵之纳沈朝的同时娶世家妇为妻。 王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心中已有了计较。 沈朝被王夫人的眼神看得心底有些发毛,只能用笑
意来掩饰尴尬。纵是沈朝再聪慧,也断然想不到王夫人此时已将沈朝的去向都定好了。 小丫鬟端着黑漆描金的梅花茶盘上来换茶,她明显是个才进府不久的,行事并不熟练,端着茶盏的手也颤颤巍巍的。 王夫人只是抬头轻扫一眼,小丫鬟便慌张得连茶盘也端不稳,紫砂茶壶连同莲纹青花茶盏都摔碎一地。 小丫鬟忙要跪下磕头谢罪,沈朝见着满地滚烫的茶水还有碎瓷,情急伸手扶住她的身子,温声道:“小心。” “莫怕,日后当心些。”做完之后沈朝才想起王夫人也在此,此事她按理不应当越俎代庖,又缓缓收回手。 王夫人默不作声,只是手中的茶盏与案几碰撞出清脆的一声。 小丫鬟双腿抖得直接跪倒在地,袖中掉出一对白玉翡翠耳坠子。 沈朝一怔,这耳坠子好似是那日明月所带来的妆奁中的物件,此后一直摆在西厢房中未曾动过,怎么会落在小丫鬟的手中?难道这小丫鬟竟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王夫人面上仍带着笑,只是有些隐隐的冷,本来打算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头啜饮一口茶:“此事我便不插手了。” 沈朝有些讶异,王夫人只浅笑着握住沈朝的手,眉眼中温柔中饱含鼓励:“这些日子我实在是有些操心不过来,更何况,我对沈姑娘是再放心不过的,此番便劳烦你整顿整顿了。” 这些都不过是假话,真正的目的也只有王夫人自己知晓了。 王夫人话已至此,沈朝也不好再推辞。她审了这小丫鬟几句便套出来了,果然是从匣子里偷来的。只是审问好办,处理却是有些难办,这毕竟不是她手底下的人。 还有,难不成偷窃的只有这小丫鬟一人吗? 沈朝又唤人来将匣子的物件对着明月给的单子来一一清点,缺的数目并不算少,想必是看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无依无靠好欺负,所以才胆大到做出这种事来。 凡是进过西厢房的丫鬟婆子都被唤进来了,厢房内顿时挤挤攘攘,沈朝说清这件事后一眼扫过去,心虚者不再少数。 法不责于众,再说责罚了也未必能寻回失物,若是彻底全府搜查那得弄出多大的阵仗?此事不能硬来。 沈朝面色温和,将匣子打开放在案几之上,只道:“若是现在将赃物交上来,既往不咎。” 底下骚动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 “若是教我揪出来,那惩罚可不是那么简单了。”沈朝等了一阵子,也无人主动上来交还赃物。 王夫人轻轻勾起唇角,慢吞吞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她倒是要看看这位沈姑娘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了。若是连处理这点事情的能力都没有,那更不用说管理内宅了。 沈朝只轻笑一声,毫无慌乱之意,将先前的小丫鬟唤上前来,淡淡道:“你可知家规所言,偷窃一罪当如何处置?” 没等小丫鬟回话,沈朝便继续道:“先打二十大板,再逐出府。若是数目过大,直接送去官府。” 逐出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小丫鬟再清楚不过了,她可连一点活路都没了,更何况她的家人也在府中做活计。 “不过,”沈朝话音一转,“你若是检举出那偷拿赃物的人,将功抵过,便只罚一月俸禄。” 沈朝话语刚一落地,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便再也坐不住了。 此计足够浅显,也足够狠辣。 小丫鬟如今已被逼至了绝境,直接指着一个婆子怯生生地道:“我瞧见她偷了。” 那婆子哪里肯坐以待毙,也站起来辩驳。沈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只令人去搜赃物。人证物证俱在,那婆子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了,眼见着事已成定局,她面色一片灰败。 但这婆子也是个泼辣的,怎么甘心其他人都得了好处,不管不顾地叫骂起来,揪起身旁丫鬟的衣裳摸起赃物来,摸到了便大喊着:“她也偷了,她也偷了!我检举有功,别赶我出府。” 走到这步,沈朝已经稳操胜券了,本就脆弱的结盟已经彻底破裂。 “检举者,均可将功抵过。”沈朝此话一出,底下的丫鬟婆子被迫的,主动的,都互相揭发起来,甚至上手搜身起来。 不一阵子,丢失的财物尽已归还齐全。 “念在是初犯,此次便只罚一月俸禄。若有下次,家规处置。”沈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这次却根本无人敢再小瞧于她,众人都只诺诺着应是。 待丫鬟婆子都退下后,王夫人走下榻来,轻轻拍了拍沈朝的手,眼里尽是赞赏:“姑娘也算这儿的半个主子了,此事处理得着实圆满,连我都及不上了。” 半个主子?沈朝觉得有
些荒谬,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低眉敛目道:“着实不敢,我哪里担得上主子这个称呼,不过是厚着脸皮借着夫人的善心在此暂住罢了。” 王夫人伸手理了理沈朝的鬓发,神色愈发满意:“你这孩子真是见外了,我一见你便觉得亲近得很,恨不得认你做我的亲闺女儿。只是你还有个兄长,我倒不好开口了。” 沈朝一惊,王夫人话里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此番我便不打扰你歇息了,好生将养着身体些,只当这里是自家个。”王夫人最后握了握沈朝的手便施施然走出内间。 外间只坐着王洵之一人,王夫人一出来,王洵之便迎上前携着王夫人同行走出厢房。 王夫人此行果真不虚,心情愈发愉悦,瞧着王洵之也顺眼了几分,笑道:“你且放心,你的那些心思我早就瞧出来了,我定会把那沈姑娘给你娶回家当媳妇的。” 凑巧李昱刚好往厢房而来,王洵之猛然听得这么一句,当即道:“这怎么行?那女子乃是……” 是李昱心仪之人。再之,他对那女子可没有半分的别样心思,母亲到底是哪里来得这般离奇想法? “夫人且慢——”沈朝拨开珠帘,急急唤住王夫人。 王洵之顺着这道声音回头去望,霎时如冰冻般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