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飘雪,大地被冻住了一般。 马车匆匆驶出京兆府,车内对坐两人,面面相觑。 聂宴递给苓苓一个汤婆子,苓苓心有余悸地看着聂宴,“方才皇上一来,给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吃不了兜着走……”——魏约雷声大雨点小,竟然只罚了聂宴一年俸禄。 什么菩萨啊。 “你真以为他是暴君?杀人不眨眼?”聂宴莞尔一笑。 “儒生们都这么说。”苓苓沉思,她还从未思索过魏约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觉得他喜怒无常,常常把杀人挂在嘴边,怪唬人的。 “当今天子确实手段狠辣,铲除异己绝不手软。”聂宴淡淡道,“不过也没办法,想要推行新政,阻碍颇多,没有铁血手腕,新政早就胎死腹中了。” 见聂宴竟有些赞同魏约的做法,苓苓颇感讶异,“哦?” “成帝荒废朝纲,大晋风雨飘摇,北有大辽虎视眈眈,西有戎狄不时进犯,内外交困之际,成帝薨逝,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新帝当时还是摄政王,竟然一举推行新政,虽然杀了贬了不少朝臣,但百姓的生活,着实没有那么苦了……” “就是江南新政?” “没错。当年国空虚,明明成帝横征暴敛,增税条目越来越多,收上来的税银却一年比一年少,你道是为何?” “因为有隐户?”苓苓疑道。 “不光如此,大晋宗室是可以不上交税银的。趁荒年之际,各地亲王大肆兼并农家耕地,越来越多的农人失去土地,成了各地王爷麾下的隐户……圣上颁布清田均税令,是动了宗室的根基……” 苓苓恍然大悟,“所以,他的名声就是这样被搞坏的?” 聂宴娓娓道来,“大晋其余地方都初见成效,除了世家遍布的江南之地,屡屡受挫。那些世家与宗室亲王相互联姻,同气连枝,其兼并的沃土广袤千里,这骨头不好啃……” “再加上,江南世家豢养了大量儒生,儒生能会诗,掀起的声浪不小……比如这一次,扬州才子崔研写的檄,采卓然,大晋很快就传开了……” 苓苓忽然心头一酸。魏约受尽千夫所指,却只想为那些流民,护一箪一瓢的安康。“此前,我竟从不知晓……” “世人皆惧怕他,却没有看到他为世人所做的一切。”聂宴叹道,“不过,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他早就有所准备,不然不会这么杀伐决断。” 苓苓想到学子们写的暴君十大恶行,“有一条,是毒杀小皇帝,不知真相为何……” 她见过魏约是如何对魏琰的,教他写字,耐心陪他。魏约是不可能杀死小皇帝的,其中必有隐情。 聂宴拿出一页宣纸,指着其中一条“陷害忠良”,讽刺地笑道,“别的罪状我不知,这个潘子言哪里是什么忠良?光是贪污修缮河道的银两就多达万两,这些银两还是我亲自搜出来的。前些年河道失修,黄河泛滥成灾……他就是祸根……” 苓苓愤愤不平,“怎么能这样!皇上难道没有颁布圣旨,大白于天下吗?” “潘子言是大儒,平心而论,除了这件事其他政事也兢兢业业,在坛颇有声望,桃李遍天下……那年,魏约斩杀潘子言,公布其罪状,潘门弟子怎么可能会信?” “他们累身才华都用来攻讦当时的摄政王,后来,摄政王杀了一些人,又囚禁一些儒生,到今日他们还在牢里痛骂当今皇帝呢!杀鸡儆猴过后,人人噤若寒蝉,但他这一举动,到底是做实了暴虐之名……” 苓苓心被针细细地刺了一下,忽然有些心疼魏约。思来想去,叹了口气,“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恶名只能受着……” 除了,后人能穿过历史复杂的轮廓,通过事件的脉络理清魏约的深意,为他正名。可到那时,他早已白骨葬青山,身后名,还有什么用呢? 最糟糕的是,留下的献多半是儒生们所写,后人是否也和儒生们一样,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暴君。 “他在走上紫宸殿的那一刻,便知自己会落到什么境地……”聂宴叹道。 苓苓忧心道,“不知道这一次卢阳院闹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两人四目相望,不禁唏嘘。 …… 两日后,归宁之日,雪终于不再下了。 叶府门口的杨树枝挂满了白雪,隔上一会儿,树枝撑不住雪的重量,白雪簌簌落下。 聂宴从京兆府抽了个空,陪苓苓回叶府。 叶山十分满意地摸摸胡子,“贤婿公务繁忙,就算不陪苓苓来,我们也不会怪罪。”程氏忙张罗一家人用膳。 午后,叶钊把苓苓
拉到一旁,塞给苓苓一个紫檀木盒,“快过元日了,这是礼物。” 苓苓兴奋地掀开木盒,是一支东海珊瑚的簪子,通体红亮,实在是精品。“好漂亮的簪子!我好喜欢!” “不是给你的,给你……师傅的……”叶钊结巴道。 苓苓瞬间气结,“有没有搞错?平日里,帮你捎些春糖饼给我师傅,就算了。都大半年了,你要送自己送,以后别让我捎带了!而且,我都没有礼物!” “守岁那夜,再给你一份大礼……”叶钊低声下气地赔笑,好不容易才把苓苓哄好。 苓苓眼波流转,忽然说:“哥哥,你要是心悦我师傅,何不亲自去一趟秦府,剖白心迹?” 叶钊怔愣片刻,随即释然一笑,“这么明显吗?” “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苓苓点头。 叶钊抬眸看了一眼躲在云层的红日,“她那样的女子……那年,西疆战事,秦家军节节败退,老秦将军遭人暗算,你师傅假扮幼弟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后来女儿身暴露,她立下军誓,此生永不嫁作他妇……誓要保家卫国……” 苓苓细细听着,见叶钊眸光大盛,“她那样的女子,我怎么配得上?就算配得上,我又怎好,让她违背誓言?还是不扰她了……” “既然你说从此不再打扰她,为何又是送春糖饼,又是送红簪?” 叶钊无言以对。 到底是情难自抑。 苓苓望见叶钊的眸底,沉沉似水,默默收下紫檀木盒,“我会帮你送到……” …… “他到底是有心了……”秦羽幽幽地望了红簪一眼,随手插进浓密的发髻,歪头给苓苓看:“好看吗?” 秦羽后院,白茫茫一片,雪落无声。冰冻的池塘上方,阁台高筑。中央的暖炉火光四溢,两人对坐而饮。 “很适合你!”苓苓笑道,“可惜哥哥太怂了,没能亲眼看到,你戴上红簪的样子有多好看。” 秦羽抿了一口酒,“他小时候还没这么怂……” “哦?” “那年,我要随父兄驻守西疆,离京之际,他特来相送,还约定要时常通信——他那时,还以为我是我兄长。我们通信了两年,推心置腹……直到……”秦羽再也说不下去了。 苓苓也没忍心再问。 后来是秦家两父子葬身疆场,大约这时,叶钊才知晓,与他互通信笺的不是秦家嫡长子。 秦羽筛了一杯酒,递给苓苓,“刚练了剑,出了薄汗,吃吃酒,免得寒气入体……”算是把话揭了过去。 两人嘻嘻哈哈又聊到别处去。 “圣驾到——”一个军士匆匆赶来通报。 苓苓一顿,笑容僵硬,魏约怎么来了? 秦羽连起身做准备的动作都没有,懒洋洋地仰头喝酒,“无妨,不用惊慌,故人而已……”她不知道苓苓与魏约的过往,只当苓苓惧怕天颜。 秦羽见苓苓犹如石头一般,以为苓苓被魏约的名声唬住了,戏谑道:“放心,他吃人,还是会吐骨头的——” 苓苓哑然。 她的世界安静下来,只见魏约一身黑毛狐裘,头顶金冠,手执羽扇,款款而来。等走得近了,才看见魏约眸光沉沉,一直死死盯着她。 秦羽起身做了个十分敷衍的长揖,魏约没有怪罪,而是径直走到苓苓身边。 “哦?这么巧?”魏约盯着她毛茸茸的额前碎发,“苓苓……哦,不对,聂夫人……” 聂夫人三个字,说得极重。听得苓苓一哆嗦。 秦羽瞪了一眼魏约,“原来你们相识,倒正好。一起喝喝酒,去去寒!” 魏约转身看向秦羽,笑得温婉,“不巧,我有话,要先跟聂夫人说。”说罢,便捏着苓苓的手腕,往一旁无人的回廊而去。 回廊蜿蜒如藤蔓,魏约走得极快,冲进回廊尽头的花房。 花房里,供奉着几瓶腊梅,梅香浮盈。 苓苓的手被他捏得发疼,见他掩住花房木门,直勾勾地看着苓苓的眼睛。 两人无声对视。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苓苓硬着头皮开口道。 “陛下?”魏约忽地笑了,“叫我魏约……” “臣女不敢……”苓苓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叫聂宴什么,夫君?对吧?” “……”苓苓没说话。 “算了,别说给我听!”魏约情绪十分不稳定的模样,眸底安静而汹涌,“你求错人了……聂夫人……” <
> “什么?” “想帮周秉,求你的夫君不行,你得求我。”魏约眸光定格在苓苓的唇角,唇红如春桃。 苓苓连半个字都不敢说,却见魏约极为俊美的脸逼近了她,鼻尖对着鼻尖,她几乎能感受到魏约的体温。 只听魏约声音缠绵。 “现在……苓苓……求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