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外果然有家客栈。
言朔从袖口掏出了那块铁牌,在掌心搓了搓,暗暗道:“我叫叶峰,我叫叶峰,我叫叶峰……”
这是他独特的自我暗示方式,从长安一个老骗子那里学来的。那个老骗子已经死了,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在骗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成的。结果自己忽然倒在街头,却没人搭理,因为大家仍旧觉得这个老骗子在骗人。
言朔也被骗过,被骗了二钱银子。但幸好银子对言朔来说,就是银子,他大概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想起银子是个好东西,所以等到言朔路过那个街边,看到奄奄一息的老骗子的时候,言朔从对面的茶摊为他端来了一碗清茶。
老骗子说,“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住了,因为基本都是假的,自己是假的,发生的事情当然也是假的。假的东西太多,真的东西就会分不清,到最后想着不如就都忘了。”
老骗子在言朔的搀扶下又喝了一口茶,他甚至还咂了咂嘴,或许这碗茶就算是在他的一生中,也是无比清甜的一碗。老骗子喃喃道:“原来干净的茶这般好喝。”
言朔看他那模样,自己都想把手上的半碗茶一饮而尽,但死者为大,老骗子那么喜欢喝,自己实在不能夺爱。于是吞了口唾沫,问道:“老爷子,他们说你是个骗子,骗吃骗喝。对了,你好像还忽悠了我二钱银子。”
老骗子已经没力气抬头了,眼角朝上淡淡望了一眼言朔,道:“呵呵,老头子可记不得小哥你了。不过,现在我记住了。”
老骗子缓了缓,继续道:“是啊,我这辈子都是靠一个‘骗’字活的,而且活得有声有色,就是要死的时候窝囊了点。”
言朔不信,道:“每一次都能骗到人?”
老骗子居然不费力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个头他必须点。
言朔道:“有什么诀窍吗?”
老骗子已经出了神,好像死了,但他的手还在抖,所以言朔知道他还没死。老骗子说:“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言朔把老骗子埋在了东郊的一个小庙旁边。西城街头的王大妈说过,妄言的人死后是要下地狱割舌头的,言朔希望小庙的佛陀可以超度老骗子。
不知不觉,言朔就到了小客栈前头。客栈不繁不简,五脏俱全。店里的生意似乎很好,四张桌子摆到了栈外,而且四张桌子也都坐满了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但气氛却也不严肃。就好像醉春院的中午一样,枯燥无趣,又不能逃工,只能坐在门槛上,漫无目的地遐想,漫无目的地挥动手中的抹布,试图又毫无兴致地拍打着苍蝇。
那群人明显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虽然都是闷葫芦,但穿得都很得体,他们不动,不说话的时候,都很像是各家各地的人杰。
言朔走过来的时候,就像苍蝇一样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放在了言朔的身上,漫长的无趣之中,无论是谁,都会期待变化。
言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比这样打量戏谑还侮辱的目光言朔受过不知多少。但这些目光是否是侮辱,是否是高高在上,只是由世俗的理解去界定,而在言朔那里,这些目光好像就是一双双眼睛。
眼睛,言朔也有,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没有荀珍的好看,但要比荀珍的还要亮。所以言朔并没有兴趣去看眼睛,那些目光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言朔抬头去看客栈的帘旗,风是刚刚起的,吹动帘旗飘舞,旗上有隶四大字。言朔心中默默念道:“悦来小驿。”
默念完后,言朔忍不住嘴角扬起。几天前,自己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小混混,几天后,自己勉强算是一个认字的小混混。他识字这件事,一定能让谢听舞大吃一惊,能让谢听舞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想到这,言朔的嘴角更控制不住,若不是突然有人从客栈里朝自己走来,言朔几乎是要笑出声了。
那人并不客气,冷冷道:“你是过来参加入试的吗?”
言朔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的腰牌呢?”
言朔坦然递过去。
那人接过铁牌一看,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看了眼言朔,又看了眼铁牌,似乎是在仔细确认什么,半晌才道:“你在这等等,我去里面请人出来,等等啊。”
他没有那么居高临下,反而让言朔心里直犯嘀咕。相比那些客客气气的人,言朔其实更喜欢面对居高临下的人,因为这些人通常肉眼可见的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对他没有威胁。反过来想,这样自己岂不是很安全?
言朔此时也是摸不着头脑,叶峰既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或许在江湖的宗门里也会有一些特权,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想到这,言朔也是自洽了不少。
不一会儿,从客栈里就大步走出三人。那个刚才很是高傲的男子现在低着头走在后面了,待近得言朔身前,才抬起头,有些殷勤道:“长老,这位就是叶公子。”
公子。言朔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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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男子前面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黄脸黑须,一个白脸紫髯,他们面貌特征虽然不同,但在言朔眼里,他们居然有些相同。
黄脸黑须的叫作丁甲奇,白脸紫髯叫余不让。加上青岚宗的掌门宗主——卓正炎,便是叱咤西南武林的“云岚三剑”。
丁甲奇和余不让走出来的时候,栈外四张桌子的人也都哗哗站了起来,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注视着他们。他们都知道客栈中坐着这两个名扬江湖的人,但当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众人还是忍不住震惊。一场小小的入门选拔,居然会惊动这二位长老。
很快,他们就不觉得这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选拔了,但他们更不愿意相信,这两位跺跺脚都能震一震的长老居然是为了那个稚嫩青涩,衣裳凌乱的江湖浪子。
丁甲奇打量着言朔,深邃如炬的目光如电一般扫过言朔,神色也不禁出现疑惑。
言朔知道丁甲奇在疑惑什么,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只是武功不怎么样,但脑子实在不错,特别是在搞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时候。
丁甲奇咳了咳,收敛姿态,略显恭敬道:“公子姓叶?”
言朔点头,“叶峰。”
丁甲奇道:“叶剑平老爷子是您的?”
言朔不假思索,直接道:“老爷子。”言朔其实不知道叶剑平是谁,他也没想到刚开始就要瞎蒙,但他对于瞎蒙这件事实在有经验。
叶剑平老爷子,自然就是老爷子了。
丁甲奇满意地点了点头。
余不让和他的名字一样,似乎不肯让别人太多,所以他只是在丁甲奇后面淡淡看了言朔一眼,道:“这么年轻?”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言朔悠然道。他当然知道余不让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