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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刘临并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冠业侯的门客,专程从邺城赶来见齐楹。 泱泱大裕,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板上鱼肉。 “陛下的意思侯爷也明白,大裕危困,侯爷必会全力襄助。只是今年年景不好,人困马乏。若陛下愿割微州四城,侯爷麾下雄师便可粮草齐备,挥师北伐。” “冠业侯的胃口倒是不小。”齐楹语气看不出喜怒,“微州四城水丰草茂,大裕的三成粮草皆产于此地。若真将此四城割与冠业侯,只怕来年大裕是会饿死人的。” “饿死的都是没用的人。”刘临并不避讳,“几万生民而已,若陛下真能剜去大裕附骨之蛆,何愁没有生民百姓?” 齐楹的手指轻轻点着窗沿,看上去已经有了三分不耐。 “微州以西是兆州,朕可以将此地赠与冠业侯。”齐楹道,“但微州不行。” “陛下。”刘临挑眉而笑,“现在不是谈价的时候。” 齐楹并不退让:“各路兵马中,也不只有冠业侯。” 这并不是一次愉悦的对话,甚至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浮屠之下,金铃声里,行像已进入尾声。 “为表诚意,我们将会把薛则简的首级送上,余下便是要看陛下的诚意了。” 这是刘临离开前对齐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临走后一刻,齐楹从藏经室走了出来。这地方他分外谙熟,无需用盲杖牵引足以如履平地。 他站在台阶上,金铃嗡然灵动,齐楹听见了薛执柔的声音。 她的嗓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像她这个人,绵软得如同云雾。 穿云破月,宛若潮水般向他涌来。 百戏之后,观戏的人群开始登塔了,执柔眼见着自己被攒动的人群越推越远,不得不奋力向回挤去。 幕篱不知何时被挤掉了,人群中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薛姑娘!”那人喊了一声。 执柔装作没听见,只想把手挣脱。 那人不死心,离得更近了些:“薛姑娘忘了我吗?我是贺唯啊。” 执柔避无可避,终于抬起头:“我不认得你。你也找错人了。” 贺唯摇头:“我没认错,先前咱们在宫宴上见过的。” 执柔的确见过贺唯,不过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贺唯在廷尉司供职,虽不过是个曹,可廷尉司到底是有实权的地方,他曾私下里找过一次执柔,恳请她替大司马传递消息。 那一回执柔便推脱了,自那次起,她便愈发谨慎,不再一个人独自动身。 她不知道的是,贺唯上个月已经转投齐楹麾下,为齐楹做事。 此间种种,不过是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局。 “姑娘如今身份尊贵,若是能携什么消息与属下,价格比过去翻一番,黄金二百两买姑娘做大司马的耳报神。也不会难为着姑娘,不是什么难事。” 见执柔不回答,只一力想要挣脱他,贺唯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是姑娘如今有了旁的生意,看不起贺唯了?” 执柔越退,他便越发近了一步,执柔雪肤花貌本就引人注目,此刻,愈是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执柔倏尔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既如此,我的确有消息要说与大司马听,你可愿借一步说话?” 贺唯听闻此言,欣然同意。 于是跟着执柔挤出人群,到了一个转角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甩到了脸上。 “混帐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几次三番背着我偷人,我为了孩子都忍下来了,唯独这回,你竟敢觊觎我妹妹。她今年才十二岁,你这个畜生!” 执柔的声音很大,立刻有目光聚在她身上。她指着贺唯的鼻尖,瞪着眼睛:“还不快滚!” 她学了十几年的闺训,还是头一遭这样讲话,表面上看着泼辣,内里其实手都在发抖。 百姓中认识贺唯的人可比认得执柔的人多多了,立刻有人说:“这人……好像是廷尉司的那个曹……” 贺唯心里叫苦不迭,按住自己头上的帽子,低下头赶忙挤入人群溜之大吉。 立在窗边的齐楹,唇畔莫名旋出一丝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执柔又被人群推搡了许久,终在攒动的人影中看见了齐楹。她怕他看不见自己,立刻喊了他一声:“微明!” 这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哪里听得出方才色厉内荏的模样。

脚步声由远而近,执柔两只手合握住齐楹的袖子。 她掌心的温度便透过衣料传了进来。 “去哪了?”齐楹微微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执柔匆匆将幕篱重新戴好,小声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一丛茸茸的草。齐楹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袖子,绕过青檀寺的宝殿,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一路,她走得比来时快了许多,齐楹跟得有些勉强,却也不曾出言提醒。 待坐定了身子,马车辘辘地向前驶去,执柔微微松了口气。 齐楹慢声问:“什么孩子?” 执柔疑惑地抬头,他眼上的丝绦系得一丝不苟,执柔却分明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有那么几分看戏的味道。 下一秒,她便想起自己才说过的话,脸登时红透:“我……” 除却马蹄声得得声外,周遭一派寂静。 “方才有人认出了我。是大司马的一位廷尉曹,去岁时曾找我打探消息。我是为了脱身才……”她越说声音越低,语气中又流露出一丝赧然。 齐楹蓦地笑起来:“方才还胆大包天,怎么现在害怕起来?”他笑得胸腔微颤,低低沉沉,执柔窘迫,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齐楹止了笑:“我若是你,我便将消息卖给他。” “你这黄金二百两,得分给朕一半。” 齐楹没有听到执柔的作答。 那边分外安静,她好似只沉默地坐在那里,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执柔微微动了动胳膊。 “臣妾虽姓薛,却是大裕的臣子。”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嗫嚅。 说完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执柔望向齐楹,齐楹唇畔仍噙着笑,他放在膝头的左手轻轻扣动了几次,他就这般坐在这,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对话结束在这多少有些不尴不尬。 齐楹回了承明宫,太傅尚存的茶已经续过三遍水了。 知道他有话说,齐楹仰着下颌,由着常侍替他换掉身上的装束,笑说:“老师有什么话便说吧,别憋在心里。” “陛下这回,也太冒险了。”这话显然是在尚存嘴边徘徊许久了,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 元享将常侍们都带了下去,齐楹走到博古架旁取出了一些香料。他虽眼盲,却凡事喜欢亲力亲为,齐楹抬手,将香料撒进博山炉里。 “青檀寺这个地方有多重要,陛下不是不知道。怎么偏偏要把她带过去?”尚存言辞有些激烈,“自章馆之事后,咱们能和外头通消息的地方只剩下青檀寺这一个,若是有朝一日,青檀寺被毁了,咱们的耳目得折去大半。” 齐楹倚着博古架,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香饵罐子:“见过元享的人太多了,带着他也不安全。” “除了元享,也能有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薛氏。” “老师。”齐楹静静打断他,“她是朕的皇后。老师别忘了规矩。” 齐楹对尚存向来敬重,这话已经算重话了。 尚存缓缓抬起头,在博山炉缭绕的烟尘里,齐楹的脸朦胧缥缈,黄昏的一线天光照在他背后,瘦高的身量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臣僭越了。”尚存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臣放出口风说要替陛下选秀,这几日递名字进来的大臣不少,只是除了薛氏旁枝的女儿,便是薛党的鹰犬爪牙。陛下可要听听名字?” 齐楹颔首,尚存便报了三十多个名字出来。 果真和尚存方才说得一般无二。 “朝中中立的几位大臣都望风而动,都怕被薛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人敢先递这个投名状。” 齐楹呵了一声,似在玩笑:“若老师有女儿就好了。” 尚存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低声说:“臣的确有个女儿,上个月才及笄。” “朕记得,老师一直没有成家。” “是。”尚存缓缓吐出一口气,“昔年做得荒唐事,她母亲早已过世。若陛下不嫌弃,臣愿意抛砖引玉。” “那便如此吧。”齐楹缓缓道。 走出承明宫时,尚存汗湿重衣。 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若算下来,他们相识十数载。他从没有真的看懂这个徒弟。 齐楹算是个宽仁的人,他早慧多思,虽眼盲却又能洞察人心。他这个做师傅的,却屡屡对他生畏。

元享替齐楹净手,忍不住问:“陛下不怕太傅别有居心吗?” 原本没人知道尚存还有个私生的女儿,可上个月,他偏偏大张旗鼓地为这女儿办了及笄礼。 齐楹将自己的手指浸入水中,感受着水波在指尖荡开的触觉:“女人而已。” 尚存有心将女儿送进宫,齐楹也需要这样身份的女人。 “朕不在乎他们图谋,而是怕他们没有图谋。” 齐楹要纳尚太傅之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太傅做先例,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大臣上说自己家中有适龄女儿,愿为陛下相看参选。 执柔听到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他说过不会宠幸她,更不会让她生孩子,那这些事总得有别人来做。 只是薛则朴听闻之后颇为不忿,午后便找了个由头进了宫。 他素来随心所欲,出入未央宫如入无人之境,既不递牌子,也不拜见皇帝。 而是打着向执柔问安的旗号,带着兄长薛则简才五岁的次子薛桁去了缀霞宫。 等执柔赶到缀霞宫时,薛桁舞弄着自己那把桃木剑,嬉戏取乐间,把缀霞宫里的素馨花尽数砍落在地。薛则朴则站在一旁,为他拍手叫好。 春花如雪,簇簇洁白,滚落在尘泥中,花圃间只余下残枝败叶。 执柔定定地站在缀霞宫门口,仿佛看到了那一日,草薰风暖,齐楹手执铜壶,躬身将素馨花轻轻放在孟皇后的牌位前。 落日衔金,榴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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