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瞻洛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在白云寺见面,她交托到庄守白手上那一只。 见她目光一亮,该是想起来了,庄守白微笑颔首:“我那日骑马来的,又忙着要走,赶得急,就将兔子寄养给了寺中方丈。今日恰好来寺中,该物归原主才对。” 两人脸色都看着还好,但毕竟刚吵了一场架,庄守白正寻思找些什么物件来哄哄人,就想起寺中还寄养了一只兔子。 程瞻洛和连瑶君兴兴头头蹲下来,拔了地上的草逗兔子,它似乎长大了些,依旧通身雪白,粉红的三瓣嘴不断翕动,嗅着地上的草叶。 庄守白一撩袍角,蹲在旁边看了会两人逗兔子,开口道:“我再去使人买一只来,你们俩一人一只,可好?” 他当惯了兄长,很有经验,凡是买东西,几个弟弟必得一个不少,料想妹妹也是一样。连瑶君是他同袍好友的亲妹妹,又是程瞻洛的新朋友,他既给自家妹妹找了一只兔子,也不能落下了连瑶君。 程瞻洛摇摇头:“我懒得养这些,那日也是看着它实在可怜,想着救一条性命罢了,不如给你?” 连瑶君欢天喜地,再三确认,程瞻洛笑道:“我确实不想养。” 她倒不是撒谎,幼时阿耶带她养过一对兔子,一开始还挺好玩,一个月后公兔和母兔对上了眼,生了一窝小兔子,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群兔子飞快地开枝散叶,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程瞻洛年幼心软,又不想杀兔子,于是不到半年,小院就闹了兔灾,院子里全是坑坑洼洼的兔子洞。 后来阿耶问她还想不想养,程瞻洛连连摇头,阿耶便替她给兔子寻了去处,还特意叮嘱了,不会叫这群兔子成了盘中餐——当然,送走的时候特意公母分开,再不敢合为一处了。 后来程瞻洛想起那群兔子,就能想到坑坑洼洼的兔子洞,继而头疼,阿耶还笑她,告诉她以后做事要先想后果,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譬如这兔子,生第一窝的时候就该想到兔子成年快,生得多,日后该怎么处理,不能任其在院子里生到五世同堂,才开始犯愁兔子兔孙的去处。 连瑶君高高兴兴接了兔子,从头上摘下一支银簪:“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程瞻洛见那银簪被打磨得光滑,触手温润,便知是她心爱之物,笑吟吟收了,反手戴在头上,问连瑶君:“好看么?” “好看!”连瑶君点点头,为她调整了簪子位置。 两人又兴兴头头说起话来,程瞻洛不忘叮嘱连瑶君:“这兔子你带回家去,若是不想养一大窝出来,可千万别叫它下小兔子,不然可麻烦了。” 连瑶君点点头:“我知道,我阿娘以前纺过兔毛,兔子可能生,一生就是一大窝。” 庄守白见她们爽快地定了兔子的归属,讲得投机,心道妹妹确实比弟弟省心多了,也不多留,招手唤来一个侍女叫她候在旁边,若有什么事再来报他,便自去了,留两个小女郎亲亲热热讲私房话。 程瞻洛回了家,脸上还带着笑,她今日收获颇丰,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还收了好多见面礼。她心里清楚,这些多半是看着庄节度的面子,但李清渚派人将大半礼物都送到了她院子里,出门宴饮了一趟,程瞻洛就成了个小富婆。 灵宝笑眯眯替她卸下簪环,换上家常服饰。天已黑了,房里点着油灯,外头的风突然大了,吹的树叶瑟瑟作响。 定光从侧房端了个火盆进屋,拿钳子拨动了几下,让炭烧得更红些:“好在七娘回来得早,外头下雪了呢。” 夜色朦胧,雪花自天上纷纷扬扬而下,无声无息落了满地。 漫天大雪中,城中每一户人家皆紧闭了门窗,这等时节,舒舒服服窝在室内才是最好的。 却有一户人家依旧支着窗,能透过半开的窗扉模模糊糊看见室内,里头围坐了几个气度高华的士人,银丝炭在沉香木制成的炭盆里静静烧,没有一丝烟气,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 若是凑近些看,能看出窗户并非彻底开着,只开了外间木质的窗扇而已,窗上糊了一层质地轻薄的绡,绡的内侧还严严实实附了一层火绒,因此是半透明状,既不着风,还能透光。这两样东西都价值万金,寻常士人家纵然得了一匹,只会用来做重大场合的贵重衣裳,但在这一家,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糊了窗户。 室内,王十一娘跽坐在下首,肃容道:“女儿无能,竟看不出来。” 她将今日宴席上不大不小的冲突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程家六娘一贯不喜这个堂妹,说起话来言辞便锋利。程家七娘口齿极伶俐,却不见怒色,庄小将军很快便来了,也没动怒,轻描淡写将事情解决了。庄家如今态度如何,女儿摸不清楚。” 她的父亲王卞之坐在上首,捋着胡
须,颔首道:“庄节度不是张扬性格,其家风亦如此,不怪你。” 有人忧心忡忡,问道:“那我们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呢?” 王卞之的视线便移到窗外不断下落的细雪上,良久,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是王家这一辈的家主,虽只在郡城府衙中领了个不用点卯的闲职,却无人敢轻视。盖因王氏在襄阳扎根数百年,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外地官员来此上任,先要到他府上拜码头。 虽说近年来有不少北方侨族南渡,且都在朝廷任要职,让王氏这个在南边数得着的世家失了点色,但在襄阳一地,王氏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 然而庄戎率军驻跸于此,事情就变了。 他带着一只大军来此剿匪,顺便整饬防务,防备胡人。是,王氏有钱,有粮,有超然地位和高贵姓氏。庄戎手里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兵! 单单那一样,就抵得过旁的千百样了。 此乃乱世——纵然建邺城中的朝廷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有眼睛的人都能作此论断,在乱世中,有兵就有一切。 好在庄戎看上去不是那等依靠权势骄人的悍然武将,既不横征暴敛,也不纸醉金迷,到此一年以来,一直专心练兵,军营也设在了离城中较远、不扰民的地方,在襄阳城内得到了很好的风评。 但半个月前的异动让王卞之不能不多想,胡人突袭城中,被庄戎派奇兵打退,然后一份奏折劾程达弃城而逃。程达遭了罢官,庄戎则总领襄阳一郡。 他也曾影影绰绰听说,这事干系重大,但可恨王氏在襄阳势大,在建邺却无人,费尽心机也探听不到多少消息,只得派儿女在宴席上试探。 ——庄戎和程家撕破脸没有?为什么又突然收他家那个女儿为义女?程家如今对庄戎是什么态度? ——庄戎又准备对襄阳的其他士族持什么态度呢? 细细密密的雪还在下,起初落地便消融无声,后来慢慢在地上积起了薄薄一层。王卞之看了一会窗外景象,终于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个冬天不好过啊。”他这样说。 庄戎在家也说了同样的话。 宴席是在十一月中旬,当日襄阳下了第一场雪,过了十日,又下了第二场,眼见今年是个寒冬。 而襄阳今年秋天的收成并不好,胡人来袭时为制造混乱,还烧了城中两座粮仓。 城中许多百姓,还有手头大军,都是要吃饭的。这是十分现实的问题。 庄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庄戎和李清渚谈论普通政事也不避着儿女们,只不许出去乱说罢了,因此饭桌上正在讨论这两场雪。 第一场雪来得不大,却缠缠绵绵下了两天才停,这仿佛是入冬的讯号,城中温度骤降,家家都烧起了炭盆。第二场雪就给地面铺了一层银霜,盖到农人的茅草屋上,让薄薄一层房顶岌岌可危。 庄戎本是江宁节度使,镇于京口,如今兼领襄阳,不仅要管练兵,还要总览一郡庶务。一个人自然是不能劈成两个用的,他如今和庄守白两个都常往来军营练兵,庶务多半交托给李清渚,又发信给旧识故交,请他们荐些得用人才来此。 李清渚道:“前两日我已查了城中常平仓,粮食是不够的。” 庄戎拧了拧眉:“年年报五谷丰登,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李清渚淡淡笑了:“襄阳的士族多,其下田亩都不必纳税,又有隐田隐户。” 这个程瞻洛大概知道一点,阿耶曾说过,凡是做官的士人,家中都有一定数额田产不必纳税,像世家大族,家中世卿世禄,人口又多,光是免税的田亩数额便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又有百姓投了世家门下做隐户的,因此良田摆在这里,人口也摆在这里,但只肥了世家,朝廷收不上税,该穷还是穷。 庄戎便道:“我给朝廷上封折子,再召集郡府中官吏聊一聊。” 李清渚点头道:“很是,不说军队粮草,至少得让百姓支应过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叫十五郎和二郎两个帮着我组织人手,重新度田,让百姓把田种起来,也就好了。” 荆远和庄继白两个自然称是。 庄幼白听得半懂不懂,跟着说:“明年就好了!到时候我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去度田,给阿娘帮忙!” 满桌都笑起来,庄戎问他:“度田要重画鱼鳞册,不仅要懂算数,还要会认字写字,你的字可练好了?” “嗯,”庄幼白大力点头,“儿每天都在练,一定坚持练到除夕。” 庄守白插话:“我上回在龚先生那儿看到了阿丰的字,写得确实不错。” 程瞻洛也是最近才知道
,庄戎对庄守白的学业抓得很严,他虽然不跟着几个弟妹一起上课,但依旧照着龚先生的安排在读。 他几乎日日跟着庄戎,不是去水师军中练兵,就是去骑兵校场摸爬滚打,直到天黑尽了才带着滚的一身土回来,忙碌成这样,还按照龚先生点的目在夜里自学,每五日交一回作业。 庄幼白被他夸了,喜滋滋看着庄戎,又说:“我这些日子还跟七姐姐一同练箭。我练得可好了,七姐姐也练得可好了!” “好,”庄戎看着他笑道,“一会用过了午饭,我去看你和泱泱练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