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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名字虽然好,但字写得不太好,像李煦六岁写的字。 李勍抬手用掌心包裹住他的手,低声道:“运笔错了,你师父不曾教你写字?” “教过一些,不过我会写的字不多,师父就没再教了……他说我是拿剑的手,不应用于握笔。” 李勍道:“笔有锋芒,有时与剑未尝不相似。” 林金潼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对哦,我用笔也能杀人。”林金潼低头看着手被李勍这样握着,有一股暖意自他手心传递到身上。 因着生了寒疾,这段时间林金潼鲜少会产生“温暖”的感觉。 此刻却有。 非常清晰,全身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暖意。 “三指夹笔,”李勍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了,两手上来纠正他,“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来握住笔杆,大拇指和食指在前,中指在下,支撑笔杆,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弯曲,贴在掌心。” “哦。”林金潼随着他的动作改了握笔,眼神不由自主地去瞥他,从他的角度去望,恰是李勍刀锋似的侧脸,李勍平素说话做事温和,可长相偏不是如此,浓眉下一双黑瞳,若不笑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冷酷的长相。 李勍眼神都没有动:“不要看我,看你的手。” “哦……”林金潼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眼。 接着李勍按着他的肩膀坐下,从身后来带他握笔,林金潼整个人都陷入男人宽厚的怀抱,有点不自在,脸上发热,但却觉得很高兴。 这很像他曾想过的,素未谋面的父亲将自己认回家,拥抱着教他读写字。 “法讲究‘横平竖直、提按顿挫’。”李勍一笔一划地教他,低头从他的角度望下来,是林金潼白皙干净的耳廓,安然垂着的长睫。 “你的脑袋离纸太远了,低一些。”李勍道。 林金潼开始俯身垂头,将脸贴在纸面上,自己犯迷糊:“这样写?” 李勍:“……太近了,再回来点。” 林金潼忽地起身,后脑勺枕在他坚实的胸膛,仰头望着李勍,眼瞳乌黑明净:“这样啊?” “看我做什么?离我太近了,看纸。”李勍好笑地屈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林金潼不疼,却是叫了一声:“那我到底怎么坐才对?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那是要我怎么样?” “浮躁。”李勍摇摇头,单手按着他的肩膀,替他调整了角度姿势,“写时要端坐,双腿并拢,上身挺直,不过于前倾或侧斜。像这样便好。” 姿势调整完,继续教他写字。 先写林金潼的名字,这回姿势对了,有了笔锋,效果立竿见影,“林金潼”三个字果真写得好看了几分。 林金潼问:“那王爷的名字怎么写?” 李勍不答话,只握着他的手写下三横、一竖…… 林金潼看见一个字跃然纸上,读道:“静……” 又一个字。 “声?” 林金潼:“静声?王爷原来叫李静声啊。” 李勍还是不答,在“静声”下方写下“李勍”二字,继而搁笔,淡声道:“我字静声。” 那是先帝亲自为他取的表字。 窗外庭院皑皑,李勍怀里半是抱着少年,教他写字,思绪恍惚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父王带他进宫,先帝李裾一见到李勍,就蹲下朝他笑,将他拥入怀中:“你就是勍儿啊,今年多大了?” 李勍对答自如,稚嫩的声音回荡大殿:“回皇伯伯的话,勍儿今年三岁了。” “三岁,勍儿真聪明。” 先帝只要看着李勍就会笑,庆和殿的太监们都知道,无论陛下在朝堂上发了多大的脾气,只要瑞王带李勍进宫,陛下总会一瞬间开怀起来。 更是要求瑞王将李勍送入宫中,常伴天子左右。 这是其他皇子不曾有过的待遇。 宫里有流言说,李勍是因为长得像陛下那早早夭折的皇长子,才得此厚爱的。 更有离奇的传闻说,陛下和小长陵王不是亲如父子,而是他俩本就是亲父子! 至于为何是亲生子,又不让他认祖归宗,反而养在瑞王府上,就没人敢编排了。 李勍这手字,便是李裾抱在腿上,亲自教出来的,每个笔画都笔锋犀利,行云流水。在柔软的宣纸上,有种天然的威严。 李裾晚年时,总在渊阁批着批着奏疏就睡着了,剩下那些奏章一向是由少年李勍批完红的。 他过早地就站

在了王朝的中心,权力的顶端,俯瞰芸芸众生,又过早地被推下了权力之巅,受制于人。 某日,李裾在渊阁内昏昏欲睡,却见李勍坐在自己的御案前,阳光透过窗棂,为他丰神俊朗的侧颜披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刹那,李勍仿佛拥有了一国之气。 李裾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出声:“静声,朕将皇位,传给你吧。” 皇位。 狼毫笔重重地压在了纸面上,洇开一沓宣纸。 林金潼手背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抬起头来,喊了声:“王爷。” 李勍陡然松手,敛下所有深不见底的情绪。 林金潼在他怀抱里转过身:“王爷怎么了?” 桌和胸膛之间狭窄空间,林金潼对上他平静的视线,说:“是嫌我学得慢生气了么?可我已经学得很快了啊。” “没有生气,你学得很好。”李勍看见他手上染了大片墨汁,牵着林金潼出去洗手,复而看见他手上有个红色的肿包,在左手的指缝里,所以方才没看见。 李勍用手轻轻碰了碰:“生冻疮了?” 林金潼点头:“好像是,没什么大碍,以前也长过,不管它自然很快就好。” 李勍看了他无关紧要的模样,皱眉将他拉进屋里,喊来管事的,要了一罐冻疮膏,蹲身牵过他柔软的手指,指腹挖了一点黄色药膏,温和地在那颗冻疮上打着旋,痒痒的。 林金潼见状眼睛转了转,道:“其实,其实我脚上也长了……” 李勍起身道:“将鞋脱了我看看。” 林金潼听话将鞋袜除去,果真长了冻疮,两只脚都长了一圈,是那日脚踩过雪地,他的靴子不够保暖,被打湿了才会如此。 林金潼坐在床上。 李勍一手拿着药,低头审视着那些红色的疮,有些触目惊心。 林金潼默默伸手:“我自己来吧……” 李勍:“林金潼,长了这么多冻疮,你都不说?” 林金潼表情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这是该说的,我该和谁说?” 李勍出乎意料地伸手抓过他一只脚腕,毫无架子,将药膏点了上去:“每日这样走路,也不疼?” 林金潼腾地一抽,让他按住:“别动。” “好……”林金潼习惯了受伤,所以对他而言其实是不疼的,完全没有感觉。 被关心才是最疼的。 李勍替他上药时,他才突然有了“疼”这种感觉。 伴随着疼,似乎心也在抽,鼻子也泛酸。 林金潼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就是觉得挺好的。 第二日起,李勍便不让他下地走路了,改让裴桓背他。 正月初一,晌午过,燕京城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瑞王府得到消息,知晓长陵王今日回京,早早地便在城门口迎接了。 瑞王府长吏公孙先生的脸上浮现喜色,尽管受了冻,仍然喜笑颜开,看见李勍的车马到了,当即迎上前去:“王爷,可算等您大捷回来了!” 马车帘子掀开,李勍的旁边,露出林金潼好奇的脸。 公孙先生表情忽地一怔,一时间,几欲老泪纵横,忍不住揉了眼睛:“这、这便是世子信中提到的小郡主了么!世子说此次由您亲自带回燕京,不似以往,作不得假。” 李勍脸色沉了下去:“什么信?什么郡主?” 公孙先生诧异:“世子的信啊,今早老王爷清醒了,这会儿在等着了,说等郡主回家,这位,莫非不是郡主?可……”公孙先生打量着林金潼,“可这位,分明很像郡主。” 林金潼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是,自己这不是穿的一身男装么? 老人家眼神不好啊。 李勍脸色阴沉:“他不是,先生上马车吧,进城,回府。” 公孙先生的眼泪就这么吞了回去,满眼的失落:“可王爷,老王爷他……时日无多了啊!” “见到冒牌货,时日只少不多。” 李勍知道李煦一直往家里送冒牌货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他在燕京,这事儿就没得商量。 李勍回京,要先去皇宫复命,不得擅自回府,于是他换了马车,让裴桓将林金潼送到长陵王府。 这么些时日,林金潼还是头回跟李勍分开,裴桓将他背着进了长陵王府。下人早早地收拾了一间院子给林金潼,裴桓将林金潼为数不多的行李提了进去,替他收拾齐整。

林金潼趴在窗棂,托着下巴,望眼欲穿:“三个时辰了,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裴桓亦有些忧心,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皇上召见,今日能否回府都说不准。” 林金潼:“皇上是召王爷进宫睡觉的?” 裴桓脸色一黑:“林公子!” “我说错了什么么,天色都黑了,你又说他不回来了,不是皇上要将他留在宫里睡觉的意思么。” 裴桓见他表情无辜,眼神清澈,只得提醒:“林公子到了燕京,焉知此地不是江湖,非你昔日剑走偏锋之处,随口说话,恐将大祸引向王爷。” “皇城不也是江湖么……”话这么说,林金潼却懂事,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乱说话。” 说完,伸手指了指黑漆漆的院墙后面,声音放轻:“你们燕京,都流行在树上站着么?” 裴桓将他的手指按下来,声音压低:“是东厂的人,别乱指。” 林金潼小声:“东厂又是什么?” 见裴桓神色沉,林金潼眨了眨眼:“我可以问吗?不能就算了。” 裴桓叹口气,说:“东厂全名叫都察院大内监察御史东厂公事,是朝廷的特务机构,由宦官组成。” “宦官?太监?”林金潼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你再给我讲讲呢?” 日暮笼罩燕京,瑞王府中,瑞王佝偻地坐在冰冷的檐廊下,双手撑着乌木手杖,静静看着雪落无声。 他整个人似乎化为这庭院的一棵树,一片叶,同样的静寂无声,眼眸半阖。 公孙先生等了许久,还不见瑞王爷动,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王爷,风大,您进屋歇着吧。” 老王爷脸上的银须被吹乱,双颊星星点点的黑斑,眼神露出浑浊的光:“常儿,常儿呢,常儿是不是回来了?” 常儿便是大爷李常,瑞王府嫡长子,三年前在宫里挨了锦衣卫板子,落了病根,没熬过冬天。 老王爷俨然已经糊涂了,喊完常儿,喊桐儿,我的孙女。最后仿佛突然清醒了一样,撑着乌木手杖硬要站起身:“静声回来了,扶我上马车,去长陵王府,他将我的孙女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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