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管事行事谨慎,为人说好听点是机灵,不好听是狡猾,极难被蝇头小利所收买。沈朝纵是想贿赂廖管事,也很难借其手调到燕王所在的兰芳园做事。 燕王所居园子的仆从皆是家生子,连一个外来仆从都没有,更何况她这个临时工。若想去兰芳园,除非廖管事极力推举,一手操办成此事。或者她的才干性情直接被燕王府的主子们瞧中,后者几乎不用考虑了,基本不可能。 但廖管事凭什么这么帮她? 就在沈朝几近陷入僵局的时刻,滑溜如泥鳅一样的廖管事终于露出了他唯一的弱处,也是致命的弱点。 廖管事竟然好赌博。 近来燕王府因着最忙碌的一段日子过去了,难得迎来清闲,下人们的心思也野起来了。尤其是值夜之时,天冷时总想吃几口酒暖身。酒兴上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难免生起别的心思,于是玩起当下时兴的“樗蒲”来助兴。 “樗蒲”以马为棋子,以骰子决定行进点数。其骰五枚,分上为黑,下为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1。这五枚骰子被称为“五木”,故而“樗蒲”也别名“五木”。最高的行进步数为十六,即全黑,被称为“卢”。次之为十四,即二雉三黑,这种被称为“雉”。 所谓李太白有诗云,“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五陵年少豪掷千金的爽气已尽数体现。 下人们自然不可能一掷千金,但胜负输赢的惊呼或唏嘘也足够令人畅快,渐渐地钱也就加上来了。 燕王府是禁止此事的,怕下人当值时喝酒赌钱耽误事儿。规矩摆在上面,下面总有人要犯的。“樗蒲”此类的游戏屡禁不止,而且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花样越来越多。下人们无趣时偶尔拿此打发乐子,只要不是太过分,管事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朝象征性地随大流饮了几口酒,被问起要不要加入时,她只装作十分胆怯的模样,而后沉默地站在一边观望。 气氛热闹起来,间或有人敞衣饮酒,欢呼哀叹声此起彼伏。 沈朝想着,这也是燕王府里最大的那几位主子不在,还要几日方能回来,要不然这些人哪里敢这么放肆。 她还手里提着壶酒慢慢喝着,远远望见廖管事走了过来。沈朝纵是想提醒也来不及了,这么大的动静,除非廖管事是聋子瞎子才发现不了。 廖管事的到来都丝毫没让气氛冷下来,众人的酒意被激动的情绪冲上头脑,个个面色通红,有那大胆的甚至直接邀请廖管事要不要一起。 沈朝以为廖管事会拒绝的,没有想到廖管事看着这红火的场面,眼里竟有几分意动,但仍是犹豫着没有答应。 “就玩几局,不耽误事儿的,最近哪里有什么要紧的。再过一阵子就要准备岁旦了,又要忙碌起来了,几时能得个闲?” “那就最后几局。”廖管事强调道。 沈朝眼见着廖管事也加入其中,目光闪了闪,这倒是一个好机会。不怕他胃口大,只怕他没胃口。 杯中骰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沈朝提着酒壶也走过去,旁边哄笑声阵阵。仆从以肘子杵了杵沈朝:“不是不玩吗?” 沈朝挠了挠头,清秀的脸上浮现起红晕,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嘴上还犹疑着:“我不会玩儿,怕把钱都输光了……” “这有什么关系,看两局就会了,而且像你这样的新手运气顶顶好的,定不会输!” 沈朝像是终于被说动,果然手气极好,一上来就投掷出“雉”,赢得周围人一阵喝彩。顺风顺水两局之后,沈朝和廖管事对局之时,故意输了些钱。 廖管事这次手气也不错,赢的钱虽不算多,但兴致很高昂,甚至吃了些酒。沈朝又在旁不动声色的吹捧几句,没人不爱听好话,尤其在兴头上。 沈朝被赌局和嘈杂的人声吸引去了注意,竟没注意到一前一后,有两人从园内走出,越过角门,经过这群正赌钱的下人。 只不过前者目不斜视地缓缓而过,后者年纪尚轻,一直好奇地往旁边的热闹处瞟。 沈朝往后退了一步,耳边稍清净了些,回头便见两道已经远去的身影。 走在后面的穿着仆从的服饰,发髻扎成小团,瞧上去活泼灵动,倒像是未知事的样子。 稍前半步的人高约八尺,身披鸦青色销金云纹鹤氅。氅衣宽大而厚重,沈朝分辨不清他的身形如何,唯记得他的步伐闲适而缓慢。 莫名的,沈朝觉得他应当很清瘦,身子骨也不大好。 远远的咳嗽声传来,更是坐实了沈朝的猜测。 “可备好车了?”他的声音如碎玉薄冰轻碰,略微的低哑不但未减音色,反而多了几分迂回缱绻,落在沈朝的耳朵里,总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他的咬字轻重,他的语气起伏,他的脚步缓急……每一处都让沈朝觉得很熟悉,但她也想不起来什么人和他相似。 小侍从清脆响亮地回答:“都备好了。” 还未等沈朝多看几眼,那二人就已转过转角,再瞧不见踪迹。 听话语他们应当是要乘马车出门,这个时辰还要离府,恐怕是有正经事要办。虽然看到了下人吃酒赌钱,但他们看起来毫不在意。 沈朝稍放下了心,想来他们应该不会告发这件事。 可沈朝心中越发升起了好奇,鸦青鹤氅的男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能自由出入府邸?若是正经的主子,又怎么会对此事视若无睹? 她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头说好的最后几局,到现在仍在继续,毫无收手的意味。沈朝凑到廖管事的身边,低声告诉他,方才过去两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引来麻烦。 廖管事还在兴头上,没有太在意。 沈朝越回想越觉得危险,这样的漠视,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只能对廖管事严肃地说了一遍:“近来正是紧要关头,刘管事还等着抓您的小辫子呢,万一这事儿捅到上面去了,那真真是得不偿失了。” 廖管事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他深深望了沈朝一眼,沈朝眼神诚恳认真,全然一副为他考虑的模样。 沈朝见廖管事正眼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冻得通红的耳朵:“这人呐,心里都有一杆秤。谁真心对小人好,谁对小人不好,小人都清楚明白着呢。” 廖管事刚走,沈朝正打算想个办法劝这群仆役停手,刘管事就是这么巧地匆匆赶来了。 仆役们瞧着刘管事来势汹汹,顿时酒意去了大半,刘管事已经指挥人将这些仆役,包括沈朝都拿下。 “府里严禁下人私下赌钱,都按例处置。”刘管事扫了一圈,目光暗沉下来,没逮到廖管事,真是有些可惜。 听到按例处置,仆役们霎时松了一口气,罚俸三月,此次的赌资全部上缴,总归不是赶出府去,或是直接发卖掉。 沈朝自然也背了家规,但她觉得此事就是冲着廖管事来的。幸好廖管事先行一步,若是被逮住了,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善了。 虽然损失了钱和月俸,沈朝毫无懊恼之色,反倒很轻松肆意。这番下来,定然与廖管事关系越发亲近,而且她还拿捏住了廖管事最大的弱点。 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沈朝低头敛目,与周围的仆役几乎融为一体之时,突然听见刘管事一句:“那个穿青色袍子,长相清秀的,站出来。” 这是在唤她?沈朝面上纹丝不动,直到刘管事走到她的面前说:“我叫的就是你。” 沈朝抬起头,眼神茫然,忙开口道歉,又跟着刘管事走出去。 这是为什么?难道刘管事要拿她来给廖管事一个下马威?但她不过是小小的杂役,明面上顶多算廖管事手底下的人,不值当如此吧。 沈朝刚站定,刘管事就已经开口:“你,除却罚俸之外,单独打十杖。” 啊?沈朝这次是真的掩饰不住的震惊迷茫,刘管事清咳两声,面色也有几分古怪,而后就让众人散了。 仆役路过沈朝时,看她的目光都是同情的。沈朝无法理解,她虽然不是不能受这十杖,只是被打也得有个由头吧。 有仆役仗义执言道:“刘管事为何要打她?她都没怎么玩的哩。” 刘管事边思索回忆,边道:“人皆面红耳赤,袒衣欢呼。唯独她站于一旁,衣冠整齐,容色冷静,只观赌局,却不入赌局。若遇此事,常人或告发,或同乐,或避而远之。她如此行事,为人仆不忠,为人友不义,立身不正。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当值吃酒赌钱一事,说不准便是她一手促成。这等人,当罚。” 沈朝几乎要被气笑了,这是哪里来的荒谬逻辑,竟还说得头头是道。直觉告诉她,刘管事说不出来这番话,像是单纯的复述。 也就是说,背后有人将这件事告发给刘管事,甚至还特意嘱咐人来加罚她。 不知道为什么,沈朝又想起来那个身份成谜的鸦青鹤氅男子,会是他吗? 这样的疑惑持续到她挨罚的时候,沈朝本来打算贿赂一下施罚的仆役,毕竟十杖和十杖也是有不同的。 可她没料到,仆役拒绝之后,怀着同情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有人递过话了,我可不敢放水。你仔细想想,得罪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