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彦邦对她的评价,自古男儿情义担当。却不知,闺阁中女子间的高情厚谊,也着实让人敬佩! 絮聒了半日,时不时的抽泣声中,苏锦终于归于安静:“害你被父亲责骂,都是我不省事……” “身上不好?还痒?府上住着还习惯?” 说话间他往前凑了凑,她却唬的赶紧往后退,手心里都是汗。 他……他在关心她? 除了吵嘴,他们不常见,更莫论问候。周彦邦此刻身着玄色暗花边直裰,负手而立,身长笔挺,束发绾髻,甚是清爽。说话时淡定从容,微微靠近,忽然而至的关怀,苏锦大乱中大窘,咬唇死命低着头。许是紧张,更多的是怕,额上泛起密密的汗,不敢看,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咯噔” 那感觉像是用力了许久,绳子那头的人忽然松手,一下子扑来个空。又像是那年外头送来的河豚,气鼓鼓、圆滚滚,装了一肚子气。当时她就想,绣花针扎下子,肚皮立刻瘪掉。她心中的那根弦“嘭”的断了,断了…… 她以为他要骂她,骂她不知天高地厚,骂她口出狂言。亦或者,他要她体谅他的辛苦,责备她的任性妄为。没有,统统都没有!不再谈论国事、家事,他在关心她。关心她的衣食住行,关心她的感受。她无心的一语,他便问起。至少在这之前,她以为他同她一样彼此两相生厌,看一眼都嫌多,终究是她狭隘了…… 颔首垂眸,背过身绞着帕子,不知该说什么。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以前是抗拒,现在是心虚。 “拘着你,怨我吧?” “你关着我也是怕我惹事,那时我确实脑袋不清醒,只想着帮他家洗刷冤屈,我甚至想过去求父亲。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夜幕降临,月色溶溶,巴掌大的脸看不清表情,一对金镶玉耳坠,说话间来回晃动。瘦小的人,穿着夹袄,这样太单薄,不冷吗?他不由自主的想去试探她的手冰不冰,她躲闪,避了过去…… 呵,好陌生的夫妻,她还是抗拒。没关系,不怨恨就好。 苏锦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事后又觉得不该躲。他这样帮她,她却还防着她…… “这府上我也看出来,你也不易。母亲、妹子就是姨娘,都是小事,我谁也没怨过。我没有仗势天家,前番事情多数是我不对,无意伤你也是我鲁莽,我只是还没、还没有……” “这家里要学会藏拙。” 啊?猛然抬头,又忽然低下,嗫喏而语:“藏拙、藏拙,家人之间还要演、还要藏,这哪里还是家……”她细细品味他的话,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夫君极少给谁建议。 入夜寒凉,一时无话,也许该请他去坐坐,可自己真的张不开嘴。 “扇子给我,外头找匠人帮你修补。”话虽不多,字字珠玑,原来他都知道…… 他的手伸过来,她又是如此的羞臊。面红耳赤,简直慌不择路,提腿要走。 “景承、他、他与公主明春上巳节大婚。” “啊?啊!这么快……”苏锦差点没站稳,虚晃了一下,还是他扶住。又是陷入良久的沉默,周彦邦约摸着要开始对凌平川的批判。 “三月初三,女儿节,春沐日,满城的花都开了,好日子!公主尊贵,金枝玉叶,天家东床,半子贤婿,恭喜他……” “他同你一样,也来找我闹过。被打了个臭死,身上的棒疮惨不忍睹,至今趴在床榻之上无法下立。除了身病还有心病,想来难言之隐无法言说,比之你更加悲痛,他有他的难处,别怨他……” 说到此处,周彦邦面目晦暗。明明他的辅国公父亲大人了若指掌,可偏偏来找他质问,跟他发疯。人的悲伤需要出口,定是痛到极致,他理解。 “死的自死了,活着的还要过日子。彼此钟情爱慕过,何以有怨?足矣……”说毕头也不回离开。 寂寂风声过耳,闲花寞寞。区区女子,胸怀气魄豁达,周彦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当真要另眼相看。 上巳节,桃花开,他还记得那个在愿生寺后头漫天花海中舞剑的女子吗?如今他怀中拥着娇妻,恩爱之时还会记得那位姑娘吗? 苏锦摘了头趴在炕床上望着萧瑟的深秋,昔日音容笑貌俱不在,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天真烂漫,那些回不去的从前。口中的释怀不代表她真的不怨,她怨?怨他把故人忘的太快…… 若男提起他时,满心满眼藏不住的喜欢,喷涌而出的爱意。可在她化成灰没多久,他就另觅良缘,伴随而来的锦绣前程、富贵荣耀、收房纳妾、喜得贵子、天伦之乐……,诸多喜事,这些足够把对一个人记忆冲淡。逐渐,逐渐,往事成了过眼云烟。很快,很快,他就会忘的一干二净……
是啊,他有他的难处。煊赫世家,辅国公嫡子,妃子娘娘外甥,与公主表妹当真青梅竹马,天赐良缘。他看似潇洒倜傥,同自己同周彦邦同世间许多男女一样,他的婚事很难由得他! 他心中还会记得她吗?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阴阳两隔,活着的人幸福是对故去的人最大的慰藉。既要他念念不忘,又要他花好月圆,太矛盾了…… ‘园子里他都同你说了什么?’‘大爷今日为何不来?’‘既然都和好,你也要主动些才是,比如今日,借坡下驴请了来,他必定不会驳你面子!’ “啊?嗯,他忙。”敷衍不是。 林初兰叹气,絮絮叨叨换来的无心搪塞,她根本没入耳入心,她甚至都没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姑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去了的就去了吧。当日夫人老爷前后脚走了,咱们也熬过来了。她、她说到底也是个外人,就是活着,非亲非故的,成了亲就都散了……该想想自己才是。” 是啊!哪有来日方长,说什么后会有期,到最后都是曲终人散! 终究是,世事如流水,情、事似云烟! “元朗哥哥,好去莫回头!” 丫头哭的稀里哗啦,追着船边跑边挥着手跟他告别,船行远了,她仍站在原地张望…… 宋清平犹记得登舟离京那日,女孩儿来相送。 她说:“哥哥,你要体谅锦丫头。” 她说:“锦丫头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她说:“哥哥记得写信给我。” 她说:“哥哥,我尽力了,只能帮你到这里……” 难得她绉绉的弄出诗,她是极聪明的,她们都是极聪颖的。她也唤他哥哥,他把她和苏锦一样当妹妹看待。这丫头比苏锦胆大,总拉着苏锦装病逃学、想方设法出去玩。可她们都是烂漫的女孩子,真情真性! 不是她,他见不到苏锦最后一面,说不出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她帮他想办法,她鼓动他去说、去讲。现在想来汗颜,这些女孩子远比他勇敢…… 她追着船跑,行了恁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这一别竟是永远! 记忆如洪水猛兽涌上心头,异常清晰。难以言表的悲痛蔓延开来,他无法动弹,连呼吸都一并停止。这些女孩子都散了,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他们此生都将无缘,那些美好随同生命一同灰飞烟灭。 世事无常,大梦一场!聚散终有时,后会亦无期。 宋清平难过的无以复加,似千斤重担压在心头,哽在肠间。他提笔写诗凭吊,可现时的他又算什么呢?他应该帮英将军去朝堂上辩白,他想谏言,他宁愿被杀头……可他离庙堂太远,他的忠言逆耳无法越过重重山海,越过厚重的宫墙,越过奸佞贼人阻隔传递到天家耳边。 不过是困在斋的穷酸生,写些酸假醋的诗句用以安抚自己愧疚的内心,没用,一点儿都用都没用!对英将军是,对英若男也是,对苏锦更是!他这些年在忙什么?报国无门,身边的人一个也保护不了! 愤懑和无力,让他抓起来纸来,揉皱,扔掉。动作之行云流水,是他情绪里极少有的激进。 他必须做点什么! “噼啪”爆竹声中辞旧岁。寥落的鞭响声中,宋清平迎来了异乡或是故乡的新年。在这寒冷、潮湿的南方,冷落、凋敝、破旧的小院子内,丁父忧的新科进士宋清平重新定义人生目标,他要去做、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人生不光是有宏大的愿景,也要面对生活的琐碎。比如他的舅母嫌他的彩礼太少,房舍太破,要他尽快筹钱修葺,再比如冷氏…… 嫂嫂自那日后再没来过,对自己照拂却一成未变,传话送东西都是玉成跑腿。怎么说呢,宋清平对此事感情特别复杂,他断然做不出有违伦理纲常之事,但私心里他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穿上她新制的棉袍、棉鞋,他要去拜访长嫂。 “二叔,二叔,你怎么来了?” 宋玉成和几个同龄小儿在巷子里放炮仗,男孩子淘气,捂着耳朵,用火棍引着就躲开。“轰隆”一声炸开,男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看到宋清平来了,甚是惊奇,又颇为骄傲,跟小伙伴炫耀起来:“这是我二叔,比郭举人厉害多了!” 这小子,自己成他显摆的工具了,一群小儿面前,宋清平尴尬的不行,遂催着他带自己去见冷氏。 寒酸的小院内,一棵橘树枝叶凋敝,孤零零的立在庭中。天气潮湿阴冷,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冷氏通灶拉风箱,准备烧一茶吊子热水,泡一泡冻僵的关节。她的手指关节特别
粗大,每到寒冬腊月,晨起时总要双手互相摩挲半日,把手指关节活动暖了才能做事。不光是手,膝关节和肘关节亦然。 在冷氏卖力的拉动中,风箱“噗嗤噗嗤”的震动,熊熊火光中冷氏青灰的面庞无甚表情。 “猴崽子,再和他们胡混仔细皮。新制的棉袍让炮灰崩上了几个窟窿,糟蹋了可就没了!好的丑的只此一件,没了你光身子,病了让大夫扎针,你喊就多扎几针,我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