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暇看着自己伺机而动、耗尽心血射出的短箭并未命中那坐在茶棚下的孔仲义,心中叹息不已:那年轻人转身的忒不是时候了!
不过叹息归叹息,此时他却无法继续懊恼下去——按照原来的计划,这会儿应该到了“开门送礼”的时候了!
他此时仍然记得那以防城著名的刘克是怎样抱着一副必死的心态,与他们聊如何“弃城”的。
“你们怕不怕死?”正当自己八人要出门布防兵务时,他冷笑着问。
怕死?这简直是对八校尉的侮辱!在燕无暇看来,即使是质疑,那也是不可饶恕的,他当时听到以后就要甩开膀子与刘克干一番才罢,幸亏旁边八人中年龄最大的中垒尉蒯通将他拦了下来,道:“此时非平时!”
是了,此时和平时不一样,不到一日关饶反军便会踏破这城、杀尽这城中之人了,当务之急不是去计较死不死的问题,而是正如刘克所说,应该考虑“如何在临死之前狠狠咬下来一口肉的问题”。
“燕无暇,射声校尉,从军短短数年便从一名士兵做到了定都城八校尉的位置,着实令人惊异,使得一手精准的‘齐眉箭’,据说这箭只有两眉长短,威力却是惊人,尤其是您百步穿杨、例无虚发之神技,多次救先皇于危难,刘克心向往之。”刘克也不着急,站起身将这八人挨个看过来一遍。
“蒯通,八校尉元老级的人物了,中垒校尉,若是没记错的话,您应该明年就要退役了吧?先皇称赞您胸中方正、有统握三军之才……”
“项良策,哈哈,名为‘良策’,实际上就是一个莽夫而已,冲杀掠阵无敌不克,虎贲校尉。”
“蔺爵,屯骑校尉……”
……
听着他将众人一一点过,众人却不知道他葫芦中卖什么药,一时间怔住原地。
“刘将军,有话直接讲便是,我等俱是受先皇洪恩,能效犬马劳,定捐七尺躯!”蒯通心知此时刘克这样讲,肯定也已经有了计较,当下问道。
“话不妨明说,”深吸一口气,刘克看过眼前的几人,道:“先皇遇刺一夜,八校尉声名尽毁,即使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眼下便是洗血耻之日了,我首先需要众位将军配合的,便是……”
说着,一指在场的几位尚大人:“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刘克一定是疯了!
燕无暇几人听着就要当场骂出,没想到此时最为冷静的却是以礼部尚窦树廷为首的几位大臣。
“刘将军已决定这样做了?”窦树廷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沉声问道。
“窦大人!”听到这话,刘克心中微微一痛,但还是坚持道:“大人不知道军人的凶残厉害,此时若是众位殉国于此那还好说,若是落在对方手里——我怕众位大人熬不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出什么不该做的……还请诸位一定配合!”说着,他已抱拳跪地,脸却没了力气再抬起来。
“刘将军也是怕我们这群老头子出了这门就将敌军一日之内必到的消息散了出去,闹得民心不稳吧?”刑部霍大人也出奇地镇定,转头与旁边几位老大臣低语一会儿,回头时已是满脸决绝之色。
“同样是为国捐躯,各位将军有自己捐躯的法子,我们几个也有作为官捐躯的法子……死,都不怕的。”说着他示意窦树廷继续讲。
“圣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守城必亡,我们便已是不忠之人,恳请众位将军成全我等奉孝之心,给个体面的死法吧!”窦树廷说出这话时,仿佛在谈论的是他人的死法,不但语气淡定,连脸上都带着一团和气。
“刘克自知今日定都一难必难躲过,因此今日之战,守城是虚,枭首是真!若是今日在场之人有谁活了下来,必会带着贼军将领的人头到各位坟前敬上一碗酒,请各位大人宽心!!”哽咽着说完,他站起身吩咐蔺爵领九条一丈白绫送各位大人上路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宫,直奔城上而去。
刘克虽然离开,但“守城是虚,枭首是真”也令这几人眼前一亮。他的用意也正在于此,如何才能从反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以数千人防守一道城门,也不过撑住数次冲击,更现实的问题还有:城中之人尽知不出城便死,但仍留在城里是为何?也不过是想随着这城一起沦陷,随着这国一起消亡罢了!
所谓的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笑话!此时谁还顾得上定都城怎样?无人不是早就开始谋划定都城沦陷之后的出路了——是拥护宋氏一族还是拥兵自重?是做后蜀的忠臣还是做下一个说不定是卫朝、关朝、熙朝的一国之主?无人会来救援!
因此,不若集中力量反其道而行之,在敌方将注意力放在攻城上时悍然杀出,直扑各路军的统帅方大可作为。
“将军,三百人马太少,不如多带几人去吧……”燕无暇看了一眼自己的副将,那个老是以军中元老自称的兵油子,虽然平时与自己对着干过不少次,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直脾气的人,自己长得令他讨厌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此时这人一脸看着自己,满是担忧却令燕无暇心中一乐:“带三百人与带五百人区别不大,还不如留给你多守一会儿城,你且看着我带领兄弟们去砍了那人的脑袋来,回头请你喝酒啊!”
说着,不再理会旁人所说,直接招呼人马准备了去。
安排燕无暇守天门,刘克考虑的是敌军重要人物断然不会将天门这口肥肉让给别人去,只要他亲自来取,那凭借燕无暇的齐眉箭,就很有可能一击必杀!
他这样考虑没错,但是不知是不是上天有意这样安排,原本不打算亲自出马的孔仲义竟然真的选择天门而来,而燕无暇所射杀的虽不是孔仲义,但对于关饶反军来说,仍然算是一号重要人物的孔象——饶州孔仲满幼子!
刘克为了能与燕无暇相互照应,选择了地门亲自来守——更准确地说,他是选择了来攻打地门的一路反军将领来杀。
当燕无暇的那只齐眉箭射中孔象的眉心致他当场毙命时,刘克已披挂好战甲,率领亲卫三百余人集结于城门之内。
倏然,沉厚的城门发出长叹般的“吱呀”声,刘克知道这是城上的副将瞅准了两拨攻城之间老力未泄、新力未生之时,下令打开城门出击的信号。
一瞬间,他热血高涨,手里的赭红色铁枪向前平指,待到那两扇门开出可供马掠出的缝隙宽时,怒喝一声“杀!”便率先冲了出去!
身后三百余人的铁骑相继而出,沉着声、瞪大了眼,朝着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脑袋如砍瓜一般削过、刺去。
与刘克这支队伍不一样的是,项良策所守的弘道门一开始便没有杀对方个出其不意的打算。
项良策早在敌军到来之前,便先将自己所分到的两千余人一划为二,五百人归蒯通守城,其余一千五百人皆随自己到城外列阵,等候敌来。
而且,他二人所分的兵将与其他各门不同,按理说若要冲杀敌帐,没有骑兵是万万办不到的——若只是靠步兵冲杀,还未扑出一半的距离,便已被敌方射成了刺猬。
但项良策的七百人重步兵还在!重步兵时常为人所诟病,不外乎行动力差、消耗快、被动等,但这在项良策的眼里却是宝贝。在他看来,硬碰硬、强对强才是热血男儿应该喜爱的,像燕无暇那种在背地里放冷箭的,他非常不喜欢。
似乎是上天眷顾,果然被他也盼到了一队重步兵。
敌方的统帅本来还在庆幸自己带的是重步兵来攻城,无论怎样说,重步兵对于攻城战那都是轻车熟路,说不定先破内城之人就是自己了,到时候一进城还用管什么队列啊,分开抢了快马直奔大蜀皇宫才是!
然而令他惊奇的是,前方城门下,对方分明是摆了一副要打“遭遇战”的架势!
“对方听着!”见大军终于靠上前来,项良策大喝一声:“杀得我等,便可入城!”说完,也不等对方什么反应,直接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此时守在城中的蒯通也未闲着,项良策出城之时,他便命人不得关上城门,此时见这一千多人摆成的方阵一步步冒着箭雨向对方十倍于己的方阵靠近,他顾不得心中的酸涩,冷声问道:“热油都熬好了么?”
“禀将军,满满二十大锅全都熬好了,兄弟们还专门搜集来了辣椒、花椒等物,包成一个个小料囊投了进去。”旁边的一人嘿嘿一笑,得意地答道。
“不错!”蒯通难得笑出声来,“对方若是不信良策的说辞还好,若真的相信杀我手足还能安然入城,那便是死了也不足为惜了!”
这样说着,他的眼神却变得黯淡:自己一向不屑于使这些小手段,所以先皇才夸自己“胸中方正”,没料想这生平最后一战却仍然熬不过心中的那份不甘,也想想方设法坑一坑别人、寻一寻他人晦气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再次“有负圣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