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又烧起来了。”小丫鬟跑得匆忙,差点被门槛绊倒,勉强靠着门沿倚住身子,面上是未定的惊慌。 李昱蹭地站起身来:“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有稳重些的婆子走出来打了小丫鬟一记,啐道:“莽莽撞撞,成什么样子?” 说着朝王洵之道:“大人不必担心,大夫走前吩咐过了,夜半大抵是要发热的,等熬过去就好了。” 王洵之从梨花木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轻按李昱的肩膀以示安心,又对着婆子说:“好生伺候着,若有教我知道你偷奸耍滑,有不尽心的地方,我王家是万万留不得的,明日就将你早早发卖出去。” 王洵之的语气神态平和,毫无发怒的迹象,却吓得婆子只知诺诺地应声,忙转身进去侍候。 望着帘内再无动静,王洵之才看向李昱,眼里尽是浅浅的笑意:“你也当放心了,若是困倦,可去偏房歇息一阵子。这里有我照着,绝不会出岔子。” 李昱的眉眼之间仍是化不开的忧虑,王洵之姿态轻松地引他坐下,叫人上来换了一壶茶水,又亲自为李昱斟茶。 李昱接过王洵之手中的茶盏,目光却始终落在珠帘之上,似要透过重重帘幕望进内室中那昏迷不醒之人。 沈朝只觉自己仿若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之处,内里滚烫如沸水,身体又因寒冷而不住地发颤,恨不得将被褥再多裹几层。 这场病真是来势汹汹,应当是本就重伤未愈,又被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了四十下,加上之前就落下的病根一齐爆发,这才弄得向来身体强健的沈朝都病倒了。 小丫鬟靠在红木扶手椅上睡得正香,婆子坐在楠木万字不断头的三围罗汉床上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手里拿着的巾帕也在不知不觉中落地。 就连神志都烧得有些模糊,沈朝想坐起身来去拿茶水,却肢体酸软得根本动弹不得。偏偏唇焦口燥,嗓子嘶哑得连发声都做不到。最后只能无奈地看着帐顶半晌,又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只是睡着也不得安生,沈朝白皙的脸也热成绯红色,双唇微微开合着,呼吸越发的沉重,间间断断地咳嗽起来。 在这样反复的折磨之中,她竭力地伸手去拉扯帐幔,想要叫醒熟睡的丫鬟婆子,可惜手根本使不上劲儿,只能让青色的帐幔如在风中轻微地摇晃一瞬。 鎏银掐丝珐琅兽耳炉上升起缕缕青烟,意识的逐渐模糊有种濒临死亡的危险。沈朝心里模糊地思量着,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般死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值当。她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太多想守护的人。 她还没能正正经经地同李昱道别,总觉得他们之间就这般无疾而终实在是有些遗憾。 “李昱……李行潜……”她低声喃喃着。 内间实在安静得有些奇怪,怎会除了那间断的咳嗽声什么也没有呢? 李昱心下意识到不对劲,王洵之还没来得及阻拦,李昱已经不顾一切掀开珠帘闯进内间去。 刚一进去,李昱的心口一窒,紧接着是怒气上涌。 他拿起手边的莲花青纹茶盏便朝那婆子的脚边扔过去,茶盏撞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惊醒了熟睡的几人。 “教你们好生伺候,你们便是如此行事的吗?” 丫鬟婆子们被吓得跪倒在地,只求饶恕罪过。这毕竟是王家的下人,李昱纵使再恼怒也不好直接惩罚这群人。只是没想到王家的前院被王洵之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后院竟是如此懒散做派。 平日里放肆随意些也就罢了,如此人命关天的时刻竟也如此行事。若是不尽早收拾好后院的事务,迟早会生出祸患。 李昱几步行到三围罗汉床前,径直掀开青色的帐幔,瞧见湖蓝色冰裂纹刻丝锦被下那人的情态之时,满腔的怒气都化作忧心,胸口发起阵阵疼痛来。 那婆子看着李昱竟直接坐在床榻之上,将锦被下的女子轻柔地扶起,隔着锦衾将其拥入怀中,丝毫不顾二人之间的身份有别,她一时急得叫起来:“这,万万不可……” 李昱虽性温和,不易怒,待人也谦逊有礼,知礼节重情义。但这次着实是触动了他的逆鳞,真是什么人也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出去!” 婆子略显惊慌地偷偷觑李昱的神色,却见那身着银丝滚边浮光锦圆领袍,身姿俊逸,气度风雅清润的男子现下已经横眉冷目,浑身寒意泠泠,如利剑出鞘,其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他怀中的女子似乎因为高热已经说起了胡话,他俯身侧耳去听,霎时浑身的冷冽都化为了绵绵春雨,不断轻拍着她的手臂,只耐心哄着。 李昱起身要去取水,沈朝却像在寒冷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唯一的热
源,见这仅剩的温暖也要离开,尽管手已无力也竭力轻拽着他的衣袍,嘴边还一直喃喃着:“别走。” 李昱何曾见过沈朝这般脆弱的模样,哪里还迈得动脚步,只得又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我不走,不走。” 丫鬟婆子都低头不敢再看,李昱如今腾不开手,只能使唤别人去倒一杯水来。 可那婆子将杯子递在李昱手中的霎那,他心中的怒火再难压制,只因这茶水已经冰凉透底,也不知放了多久。脚边的金盆中水也已经凉透,脏污的锦帕也泡在冷水之中无人问津。 李昱的声音已如寒封三尺,每一字似乎都能冻出冰碴子:“去沏一壶新茶,端一盆温水,取几块干净的锦帕,再要一壶烈酒来。” 知道如此吩咐这群人又会手忙脚乱,李昱点名挑了几个瞧上去精明些的去做,又叫剩下的人全部出去,免得内间里拥挤得手忙脚乱,如此才勉强运作起来。 李昱将茶水晾至温度正好,先是以温水轻润因为炙热而干裂的唇瓣,待沈朝有了反应才继续将剩下的水一点点喂进去。瞧见沈朝喉咙滚动着,终于将水都咽下去,李昱方才稍稍放下了心,顺手将杯盏搁在床榻边的酸枝木镂雕镶理石案几之上。 待盆里的水温也合适,李昱将烈酒倒了一部分进去,混匀之后将锦帕放进去浸湿。而后他将沈朝重新抱在膝上,轻柔地擦拭掌心。 沈朝额上生出的汗水也沾湿了额发,双颊都是不自然的绯红,皱着眉头往他的怀里去蹭,唤着:“冷,好冷。” 可她已经发起高热,李昱又怎好拿厚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尽管沈朝不断诉说着冷,他也只能将锦衾轻轻盖上,柔声安抚着:“再忍一忍,过一阵子就好了。” 沈朝如今神志几乎全无,哪里听得进去这话,只是全凭本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极力地贴在李昱的身体上来汲取温暖。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昱如今也顾不上什么,掀开薄衾解开她的里衣,将浸了酒的锦帕从手腕内侧一直擦到手臂,他所到之处带起阵阵寒意,引得她不断轻颤着想要躲闪,可又牢牢地被他禁锢在怀里,只能陷入无意识地呢喃。 婆子将将撩起帘子,刚从外间走进来便满屋的酒香,还有青纱帐幔之中,那清隽公子竟不顾礼数地将女子放在膝上,雪白的手臂也暴露在外面,被人来回拿着锦帕擦拭。 他们二人不是兄妹吗?哪家的兄妹到了如此年纪还能亲密至此? 尤其是李昱的神情动作,无一不细致小心,又漫着浓浓的关切。这其中隐藏的情意,那些不知事的小丫鬟不清楚,她还能不清楚吗? 婆子想到王夫人所言二人兄妹情深,即便那女子坏了清誉,也有做兄长的担着,故而请了老大夫来医治。她本来感叹真是个难得的好兄长,谁知竟有这么一茬? 思及至此,这婆子越发觉得荒谬,这竟是有了不伦之情? 她忙上前去想抢过李昱手中的锦帕,讪笑道:“我来为这位姑娘擦身吧,毕竟男女有别,做兄长的也要注意些。” 言语间,婆子故意咬重了‘男女有别’及‘兄长’二字,想要警告李昱注意身份。 李昱只平静道:“出去。” 熟悉的人都清楚,这是李昱发怒的前兆,也根本没有人敢在这时继续触李昱的霉头。 那婆子被李昱的双眼中的冷意骇得后退一步,但一想到若是自己此时退了,那女子必然落入火坑毁了清名,甚至要遭受万人唾骂。她仍是怯懦地道:“这,不合礼法,您这般行径,便是皇亲贵胄也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王家安享晚年吗?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若非我及时发现,现在人还在不在尚未可知。” 李昱将锦帕扔在金盆中,言语间尽是讥讽,“你当庆幸她今日还活着,若是她出了事,我可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你竟还敢在此饶舌?”李昱双目微垂,握着锦帕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分明,森然寒意中杀机隐现。直至此时,李昱隐藏在温润清俊表面下的疯狂才露出冰山一角。 婆子瞧着这样的李昱,哪里还敢再留,忙磕磕绊绊跑出了内间。 李昱将沾湿的锦帕从大腿内侧继续向下,拭遍血流丰富的地方,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终于沈朝发起了汗,烧渐渐退去,也不觉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