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水滴顺着屋檐落下,满院残花,昨夜的雨水将青石板冲刷得干干净净。 苓苓一早便拎着大包小包的拜师礼到了福安巷,被仆从们引到将军府的练武场。苓苓远远就听见长鞭霹雳一般落在石板上的声响。 “来了?正好!” 秦羽朝苓苓扔一条特质的牛皮鞭,手柄处缠着几缕红绳。苓苓如获至宝,十分狗腿地奉上拜师礼,“师傅,您看看这赤霄剑,不愧是前朝名剑,削铁如泥!” “这样的剑,你寻来倒是有心了……”秦羽挥着赤霄剑打了几个招式,眼风落在苓苓手里不起眼的一个小木盒,“这是什么?” “春糖饼!” 秦羽放下赤霄剑,双手接过木盒,捻起一块粉白的糕点就往嘴里送,然后便像最妖冶的花朵一般笑了,“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苓苓你从哪儿找来的?” 苓苓实话实说,“哥哥特意找了春阳坊的老师傅做的。” 秦羽眸光凝滞,“他还记得啊……”风一吹发丝缭乱,挡住了苓苓的视线,看不清秦羽眸底的情绪。 苓苓按捺不住八卦的心,问道:“师傅,您跟我哥哥从前见过?” 秦羽不答反问,“你问过你哥哥么?” “他说也说不清楚……”苓苓思忖着,总不能把叶钊说秦羽是母夜叉一言和盘托出吧。 秦羽却笑得直不起身子,“他要能说得清楚,才怪呢!” “哦?” 苓苓疑惑地望向秦羽,本以为她不会回应,她却看向练武场序列整齐的一排刀枪棍棒,目光沉溺于忧思。 良久,秦羽才指着这练武场,幽幽道:“我们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见的。我时常女扮男装,混在这里舞枪弄棒。有一日,叶翰林带着你哥哥拜访将军府,叶钊偷偷溜到练武场,被我打了一顿……” 苓苓算算时日,心疼得被刺了一下。 那时,秦羽的父兄都还健在。 见苓苓怔愣,秦羽转而笑得灿烂,“怎么样?你哥哥从小功夫就不如我,拜我为师,不亏吧?”语气哪有方才的惘然。 苓苓忙笑着接话,“不亏不亏,能从师傅这儿学个一招半式,我就是大晋第一幸运的女子!” 秦羽低头又咬了一口春糖饼,“真甜啊……说来好笑,你哥哥直到如今,都不敢来见我……去岁寒冬,我便回了京都,他从未拜谒。这一回若非你中了毒,他也决计不肯来见我的。” 苓苓边听边脑补出了一场凄美虐心的爱情故事,心想,莫不是叶钊渣了秦羽? “师傅,若是我哥哥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您一定告诉我,我帮您讨回公道!”苓苓一副大义灭亲的口吻。 秦羽知道苓苓想歪了,笑得肩膀乱颤,“你哥哥啊,他当初把我错当成我兄长,时常溜到将军府与我切磋,屡败屡战,输了就给我一盒春糖饼。” “原来是这样。后来呢?”苓苓问。 “后来,他无意间知道我原来是个女儿身,便再也不敢来了……” “真没种!”苓苓笑道。 秦羽摆摆手,亮出长鞭,“你好好跟我学,以后也能把你哥哥打得找不着北!” 练武场,绿的是盛夏浓荫,白的是刀刃寒光。 苓苓接下长鞭,朝半空使劲一甩,卷起阵阵沙尘。 啪—— 这一甩,换了人间,从夏转秋,而后又是寒冬,卷起的阵阵沙尘落下便成了白雪——大半年就这么在学武的时间中,悠然过去了。 啪—— 秦羽裹着火红的狐狸毛,长靴踩在白雪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她拎起一柄长剑,笑道:“这半年,苓苓,你掌握了最基础的鞭法,以后回去好生再练。以后咱们再加一项,剑。” 天寒地冻,苓苓的脸却因练武红扑扑的,“好!” 秦羽示范了一回,苓苓拍手激赞。等秦羽停下,苓苓上前便接过长剑,势要模仿一回招式。 “苓苓,你做什么?三日后,便是你与聂少尹的大婚之日,今儿还要练?” 苓苓一拍脑门,“啊,我给忘了……师傅,等我归宁后,再来寻你!” 秦羽笑道:“聂少尹倒是个奇人,竟然允诺你嫁作人妇后,还能跟我继续学武。他倒是个好郎君——” 苓苓垂着脑袋,“郎君再好有什么用,师傅都不来赏光喝我的喜酒——”这些时日,苓苓好说歹说,撒泼打滚的,都没能说动秦羽来喜宴。 “你呀,这三日就别来了,安安生生做你的新娘子吧——” ……
紫宸殿外,银装素裹。 几个小太监把过道的积雪扫开,今年的雪下得紧,才几个时辰又要扫一回。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喊了一声苦:“雪下得也太大了吧?” 啪—— 小太监捂着脸颊,也掩不住脸上迅速红肿的五个指印。秉笔太监李福海扫了一眼跪倒的其余小太监,压着嗓音说:“新来的吧?不懂规矩——拖下去!” 那多嘴的小太监被人像拖死尸一般拖走。 紫宸殿,不得多言——新帝最厌烦嘈杂的环境,一点动静都不准有。 李福海的心提到嗓子眼,伴君如伴虎,他的两个干爹苏贤和李山半年前便被五马分尸,如今他战战兢兢当了半年的近侍,也没摸清新帝魏约的脾性,总觉得脑袋拴在裤腰上。 风夹着雪片,吹得李福海心生凉意,还不知道新帝如何发落他呢。正要进去奉茶领罚,瞥见一身玄色劲装的带刀侍卫墨云匆匆而来,李福海心头放松——有救了! 果然,墨云遣走了紫宸殿所有的太监。 紫宸殿上,魏约垂头看着折子,见到墨云进来,放下手中的朱笔,“有线索了吗?” “线索到扬州……就断了……” “怎么办的事?”魏约低喝一声,“魏迎倒是把你们耍得团团转,哦,不对,把我也耍得团团转!” “陛下!”墨云拱手,却憋不出一句话。 半年前,幼帝毒发身亡。隔日,宫内太医署的一个小太监便离奇失踪。循着这个线索,墨云几经周折,发现毒药源头正是扬州——先太子魏炀的老巢。 魏约望向窗外的鹅毛大雪,“把扬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魏迎?” 墨云头低得极低,“这一回,差点在扬州把魏迎活捉了,又被他给跑了!属下领罪!” 魏约倒没生气,“他跑了也好。这一下,顺便把藏在宫中的内应,给揪出来……” “陛下觉得魏迎会来京都?” “他会来,执念那么深重,不来怎么行?阿琰的死,魏迎脱不了干系!只我没想到,宫内竟然还有先太子的余孽……静观其变吧……” 墨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奉上一个折子,“如今,大晋各地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说……说陛下您……手刃幼帝,独占江山……还说您不是魏氏子孙,得位不正,今冬的大雪正是上天的惩罚……” 魏约匆匆扫过折子,“这个无妨……传令下去,敢谤言君主的,罪及子孙,其儿郎永不入仕……” “是!” 墨云说完了话,却像柱子般,一动不动。 魏约见他没什么动静,掀起冷眸,看着他犹豫不决的表情,问道:“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墨云没敢提叶苓苓大婚一事,今日路过张灯结彩的青安巷,他想忽视都不成。今儿必须得提一嘴了,免得皇帝日后怪罪。 “叶姑娘……” “叶”字刚开头,便被魏约冷冷打断,“墨云,我不是说过?以后不得在朕面前,提起这个人半个字……” “是!陛下,属下知错!”墨云连滚带爬地走出了紫宸殿,他没想到,只是一个叶字,就能引起皇帝一身的杀气。 魏约揉了揉眉心,看着折子上工整的字迹,没由来,想起了平院初见时,苓苓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顿觉烦闷。他索性站起身,推开窗,任飞雪朝殿内倒灌。 “雪什么时候能停呢?”他自言自语道。 …… “雪停啦!” 春茸踩着欢快的步伐踏入望月阁,“老天爷真给小姐面子,今儿是小姐的大好日子,雪偏偏就停了!我昨夜担心得一宿睡不着,雪要是下得大了,耽搁吉时怎么办?真真怪,今年雪大得吓人……” 苓苓头顶凤冠,身批霞帔,鹅蛋脸娇艳欲滴,一双小鹿眼潋滟如春,笑道:“就你操闲心!快给我搞些糕点,听说今日一天都吃不了东西呢。” 春茸捧着绣帕包好的糖饼,“早就给姑娘备好啦!” 程氏捏着苓苓的手,垂泪道:“苓苓啊,从前你总说不想嫁人,我觉得你孩子气,如今你真要嫁为人妇了,我倒真舍不得了……” “我会时常回府探望您的,聂少尹都与我说好啦……”苓苓抹去程氏的眼泪。 “嫁了人,就别任性。以后莫要欺负聂宴……” 苓苓歪倒在程氏怀里,“方才母亲还说舍不得我,眼下倒偏心到女婿身上啦!” 喜婆看了看天光,急忙催促道:“吉时已到——” 一旁的丫鬟
们纷纷传来前院的消息:“新郎官走到青安巷啦!” “新郎官入府门啦!” 苓苓在一众簇拥下,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闺房,盖上了红盖头。 鲜红的颜色盖住她的视线,她低头看着繁复精致的红绣鞋,踩在莹白的积雪上。 咔嚓咔嚓 ——她的心一如踩雪的声音,忽然慌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