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愣怔一秒,又放声大笑,原本上挑的桃花眼弯成一轮新月。他把蜡烛撇在桌上,并不介意沾了满手烛泪,食指抚上眼角,声音却极低。 他说:“还真是她的女儿。” “……?!” 我的满腹疑惑还没出口,他又不知看向哪个方向。 “出来吧。”男人说。 话音刚落,金色就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 “爸爸……” 已经过了多久了?他怎么能…… 我像个被剥皮的仙人掌,袒露出绿色的,透明的,脆弱的真相。他最好不要说话。不然蓄起来的泪意一定会失控。恐惧战栗兴奋,死里逃生的后怕,不知从哪里溢出的疲惫,此时全被放大,又扭转成见不到爸爸的委屈,只想找个宣泄口。 “你很棒。”他抚着我的头,力道极轻。好像我也变成易碎品。鼻尖突然像灌了辣椒一样酸疼,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 也太丢人了。 我向前两步靠在父亲身上,什么都不想看见听着。他拍拍我,声音却转向另个方向,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拜托。”男人语气里带着笑意,“你要真能放手让她历练,就不会。” 话语戛然而止,像被生生掐断。 我收拾好心情,把眼里的湿意全蹭在父亲身上,抬头看他。他有所感,也垂首看着我。父亲的金眸里,正午的光都被滤成凉润的琼月。他的嘴角稍稍向上扬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柔和,用比刚刚轻个几倍的声音问:“不让我认识下你的朋友吗?” 我后退了一步,给他介绍三人。 洛洛已经恢复了平时那样子,清澈明亮的眼里跳跃着日光,他端着招人亲近的笑打招呼,让人挑不出错处。飞坦莫名显得有些紧绷,玛琪神色如常,也认真地介绍了自己。 “你们好,我是克洛。” 父亲扫视了每个人,目光独独停留在洛洛身上。我看不出他有多余的神情,但他们对视的时间已经久到离奇。洛洛,像没感觉到丝毫不安,敞开自己给他瞧。 “爸爸。”我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换你啦,不给我们介绍你的伙伴吗?” 我看向还坐在椅子上笑着撑头看戏的那个红发男人。和我的视线相撞后,还没等父亲开口,他先答道:“安科·莫罗。” 安科顿了下,祖母绿一样的眼睛弯了弯,他说:“要叫叔叔~” 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我便跟着叫了: “……叔叔好。” “走吧,带你们去住处。”父亲牵住我的手。 太阳正下斜,我们走出岗哨的大门,一片金色的余晖洒落在路上,路旁的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转头晃着另一只手,示意大家跟上,然后跟他说:“我们想去参加斗兽场的选拔。” “嗯。”父亲淡道,“通过了。” “……?” 一直未作声的安科,稍稍弯了腰,从父亲旁边露出一张脸。他接过父亲的话:“我是面试官~” “……会不会有点草率?” 我有些迷糊。 他指向父亲,嘴角的笑更盛,一口白牙可恍目了:“要说这个,他给你们找的房子,可完全不在规制内。” 我捏了捏父亲的手。 他只说:“不影响。” 半晌,又补充了一句,“这处通了水管。” ……爸爸果然,一直在看着么? 四区的建筑物数量不多,街道却整洁太多,不仅没有成堆的垃圾山,植物几乎随处可见。尽管寒冬把它们剥削得只剩孤零零的枝条,空气质量仍比六区好不少,几乎算得上清新。 我们很快到达新居所——一栋两层楼的小屋,四四方方,院子里载着棵枯树。除了破旧些,无可挑剔。 “啧。”安科边推开院门边抱怨出声,几多调侃,“住集体宿舍有什么不好,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父亲牵着我径直进屋。 大厅没什么装饰性家具,一套很简单的餐桌椅空荡荡摆着,却没有落灰,应该有人提前打扫过。最里边是巨大的壁炉,此时熄着像个黑洞。侧边是小厨房,里边放了个冰箱,占了几乎1的位置。不算大的吊灯从二楼垂下。 我不知为何觉得心颤,撒开手快走两步,按捺住激动转身招呼洛洛他们一起上楼。 二层有两个过道,好几个屋,从间隔来看大小相似。但浴室只有一处,敞着门,在这侧过道最里处。从过道朝下就能瞧见空旷的大厅,父亲和安科都已经
拉开椅子坐下。安科像在说话,但声音极小,听不真切。此时我也没心思细听。 “不一个一个挑了,就随便进好不好?”我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商量。 “听你的。”洛洛的话说得十分熨帖。 飞坦挑眉,回了个“行”。 玛琪也点点头。 我推开手边这扇门,头发被迎面的风吹乱。 这房间的窗正对着院里的枯树。床紧贴着窗边,连被褥都齐全。我上前准备把窗关上,又鬼使神差地探出头,想近一些感受那风。 余光看见一个蓝色的脑袋也伸出来。 “阿飞……”我扭头向左侧看过去,觉得他露出一个头的样子好好笑,“哈哈哈…” “干嘛。”他无奈地盯着我,翻了个白眼,也开始笑。 肚子有些饿了。我出房门的时候,洛洛也从左手边那间屋走出。玛琪则挑了最靠近浴室的房间。食物的香气和热气从楼下传来。我们很快围坐在桌边。 父亲柔和了嘴角的弧度,只说:“快吃吧。” 接下来就没人说话了,我先夹了一筷子,他们跟着也动起来,逐渐放下拘谨,吃得热烈。满屋只剩下箸碗相击的脆响。 “好了?”看我们的动作慢下来,安科开口。他还是一手撑着脑袋,坐不正似的侧颈,语气却不像询问。 我放下碗筷。 “先来猜猜看,斗兽场是做什么的?” 短暂的相处里,安科暴露的第一个特点是喜欢吊人胃口。 “要我们互相打擂台?”我试探地提出先前的设想——困兽相斗。 安科故作姿态地晃晃杯子,像里边盛着酒。他没回答对与错。 洛洛缓道:“参赛者有两种类别?” 安科的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爸爸也掀睫。 像明白自己得到了认可,洛洛沉吟片刻,继续分析了下去: “从六区闯入的不多,数量上成不了单独阵营。如果考虑‘兽’的字面,可能是‘囚犯’这类没有人生自由的身份。他们参与比赛,也能获得奖励吗?” “哈。”安科笑出声,眼神先扫向父亲,再才肯定了洛洛,“不错。不仅磨炼内区的孩子,也给犯人另一条路。” 我突然想通了关窍:“所以四区不设巡逻兵,是因为流星街的囚犯和……军队都驻扎在这,对吗?” 之前觉得奇怪,这里靠近内区又是珍贵幼苗的试炼重地,边界守卫却仅有一个岗哨。如果‘兽’是囚犯,一切就说得通了。不是没有武装,相反,这里全是,因此才不显,也不怕人来犯。 由此,稀疏的独立建筑,大量的集体住宅,都能厘清了。 父亲点头。 安科飞出四件东西,我看清时已经稳稳落在桌上——是黑色的手环,刻着一串数字。怎么也琢磨不出材质。 安科难得坐直了些,嘱咐道:“门票,别弄丢了。” 我将它戴上,“是什么做的?” “唔…之前一直是金属,今年换了三区刚研究出的材料,” 他的尾音总是上扬,勾着笑意,“他们管这叫生物岩,便宜,摔不碎又不重,总之还不错。” 安科很快离开,说明天再给我们引路,洛洛他们收拾好碗筷也识趣地上楼,留我和父亲单独相处。 我确实有好多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