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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清秋

沈朝自那之后,就再没有见到过他。她有好几次故意绕过李昱的院子,可那道院门始终沉沉落着锁。 王夫人有好几次请她过去喝杯茶、说说话,沈朝都以身体不适推脱了。不是她故意拿乔,只是她最近的确没什么心思去应付王夫人的热情。 她对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做事做到一半总会跑神儿。 院里养了一棵梧桐树,沈朝闲来无事就给它浇浇水,只是浇着浇着就莫名其妙停了下来,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连好几日,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发呆。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在躺着发呆。 沈朝总觉得自己应该想个办法让自己提起劲儿来,可失落如影随形地伴着她。 陪在她身边的小侍女也瞧出了她最近的不同寻常。 在看着沈朝第三次将茶倒得溢出来之后,小侍女终于没忍住接过沈朝手中的茶壶,小心翼翼地道:“沈姑娘,不如再去睡一阵子罢,我生病的时候只想躺着……” 沈朝失笑,轻轻捏了捏小侍女的脸,戏谑道:“我整日躺在床上成什么样子?时时与周公下棋么?” 小侍女的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才豆蔻年华,满是少女的天真娇憨,以为自己真的逗笑了沈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得了沈朝的允许,小侍女又携着几个差不多大的侍女寻趣儿去了,在院子里踢毽子、荡秋千、嬉笑玩乐。 小侍女走后,屋子里就剩下沈朝一个人,瞬间冷清下来。 有个人说话还好,安静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些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又觉得不大合适。 其实之前从没觉得一个人待着会这么难熬,沈朝看着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散落着,一股莫名而来的烦躁升起。 更漏声一滴一滴,还没喝几盏酒,沈朝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手腕重得有些抬不动。 她忽然会想起,他说,他疯了才会任由她,把他的心一遍又一遍踩在地上践踏。 他说,胜率为零。 在揭穿她的谎言时,他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当她固执地攥住他衣角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 他说,她是个太过谨慎的人,她根本不适合走进赌场。 日光透过半掩的窗扉,落在他的肩头,他分明的指节,他温柔沉静的眼睫。就像现在,阳光正好的时刻。 沈朝很想见他,没有办法克制的想念。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正视自己的内心。她根本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洒脱,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易放下。 可是她好像醒悟得有些迟,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她总是在已经失去的时候,才能明白真正想要抓住的是什么呢? 冰凉的水渍溅在手背上,沈朝有些仓促地去擦,却徒然地发现越擦越多。到底是酒液还是什么别的,她已经分不清了。 “沈姑娘——”小侍女莽莽撞撞迈过门槛,欢欣雀跃地冲进内间来,“王大人遣了人送东西来呢!” 小侍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沈朝深深吐出一口气,扶着案几站起身来,轻轻揉了揉小侍女毛茸茸的发顶,边抬手拨开珠帘往外间走,边随口问道:“送了什么东西?” 在望向四方桌时,沈朝的话语停滞下来。 她缓慢地走近,目光落在面前这件折叠齐整的衣裳上。这是一件朱红万字穿梅团花织金锦束腰直裰,一旁放置有玉发冠、碧玉簪、腰带一应物件。 沈朝手指轻轻抚过面料,金线微凹凸的纹路都清晰可感。 很华美,但这是男子的服饰。 沈朝收回手,轻皱眉头问:“可有留下什么话?” 小侍女也才从这件衣裳上收回眼神,话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悦:“沈姑娘忘记啦?马上就是王大人的生辰了!来传话的小厮说,这是王大人特意为姑娘准备的,请姑娘一定要来参加生辰宴呢。” 生辰宴?是了,她答应了会参加王洵之的生辰宴。 王洵之的生辰宴就在九月廿八,阖府上下已经忙碌起来。前几年王洵之的生辰一切从简,今年因为王夫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探望,故而盛大非常。 宾客分为男女两拨,分别在不同地方宴请,两边隔水相望。 沈朝以为自己会在女客那一边,没想到王洵之竟送来了男子服饰,其中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她第一反应是拒绝,她又没有必要混在男客中。 可她参加这场宴会的缘由本就是想得到王洵之一个确切

的答案,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出江州城。其一,若是在女客那边,未必见得上王洵之一面,如此一来确是本末倒置了。 其二,李昱既然仍在江州城王家暂住,东道主的生辰宴他不来也不大合适。 也就是说,李昱极有可能出现在王洵之的生辰宴。 会见到他吗? 她心口猛地一跳,又迅速沉下去。 见到他又怎么样呢? 但总要试一试的,她已经错过了太多次,她不想这次也就这么错过。 沈朝缓缓攥紧掌心将衣裳都捏起了皱,心却渐渐定了下来,眉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舒展开来。 生辰宴之上,宾客往来络绎不绝。赴宴之人皆是江州城有名有姓的权贵人家,不论王洵之本身乃是江州知州,便是看着其琅琊王氏之姓,众人也都得给几分薄面,所送生辰贺礼更是集尽珍宝、古玩…… 王洵之面对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也无惊异之色,欣然从容有名士风流之态。前来献礼之人,他皆是含笑颔首,不以物贵而趋、不以物贱而鄙。 沈朝落座时不早不晚,不会过于突出。她的坐席并不算显眼,但可以刚刚好将王洵之看得清楚。 王洵之坐在主位,应该是看到了她的,但很快移开眼,同众宾客寒暄后,最后目光才落到她的身上,轻轻颔首示意。 沈朝上前送礼之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她身无分,又是寄人篱下,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的好东西。送一幅字像在班门弄斧,最后她只能费了好几日作一副画,勉强算作一份心意罢了。 王洵之接过她手中的卷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双目,指尖在卷轴上停顿片刻后方才交给身后的仆从。 他轻声道:“放到房去。” 仆从怔愣了一下,而后点头,转身匆匆走远。 沈朝有些胡乱地作了个揖,头也不回步履飞快地回到了席位。 宴席即将开始,还是没有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沈朝怀着一丝侥幸想着,兴许是来迟了些。 但总归该来的,不是吗?沈朝沉默着。 王洵之起身举杯,众宾客也纷纷举杯庆贺,沈朝也于其间起身举杯。 宴席开始了,沈朝一眼望过去,始终有个位置是空着的,离她有些远,也看不大清。 她仰起头,一口蒙下一杯酒,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瞥向那个空荡的坐席。 酒席已过半巡,那道空席依旧没等来该来的人。宾客喧哗其间,觥筹交错,分曹射覆。兴许是这酒太烈,沈朝惯来酒量很好,竟颓然乎醉了。 最后抱的一丝希望似乎已经破裂,沈朝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不会来了。 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只要他想,他的确可以做到这样,彻彻底底地从她的世界脱离,连一丝痕迹都不再留下。 酒意放大胸中的一切情绪,沈朝的眼眶蓦然酸涩。 王洵之往靶场而去,众宾客也跟随而上,沈朝也只能随大流一同而去。王家里面也有靶场,只不过比较小,不如沈朝上次去的地方开阔。 沈朝走得迟,到时王洵之身边已被团团围住,因为太过嘈杂,她也听不大清。 只听得王洵之隐约的笑声,以及一句:“我吃了酒,连弓都握不稳了。” 原本拥挤的宾客突然分开一条道来,沈朝沉闷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 位置的绝对中心,王洵之握着弓箭微侧头瞥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只温声道:“平日里瞧着你挺机灵,怎么现在犯上傻了?还不过来?” 沈朝没看周围宾客的神情,应了一声“好”,走到王洵之的身边站定。 “你来替我射这第一箭。” 王洵之将手中的弓箭递给沈朝,她抬眼看他半晌,抿抿唇还是接过。 王洵之手搭在沈朝的肩上,轻轻按了按。这是一个微小却极带安抚之意的动作,没什么人看到,沈朝却感知得清楚。 他朝着众宾客道:“这第一箭原也是为了图个好彩头,若是我没射中倒是不好了。索性让我这个徒弟来开个好头,权当代我心意了,大家勿怪勿怪。” “我也吃了酒。”沈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情绪。 “瞧瞧,瞧瞧。”王洵之指着沈朝朗声笑骂道,“这是怕射不中我罚她,提前寻起理由来了。前些日子还跟着我学箭,若是不中,不是酒的缘故,倒是我这个老师不行了。” 众宾客轰然大笑,气氛又活络起来,有人大笑道:“小兄弟,可别丢了你老师的面子。” 沈朝一言不发,拿起弓箭试了试力道,而后用力将弓拉满,搭箭对准靶

心,身姿利落,清爽飒然。 王洵之站在她身后,看了一阵子,伸手将箭微微向上抬了些,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放轻松,再偏我也总能圆回来。” 沈朝倏地松手,箭矢离弦而出,带起凌厉的一阵风。 “中了中了!正中靶心!”“王大人箭术高超,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不遑多让啊。”“真是少年出英雄。” 欢呼声中,沈朝轻轻踢了王洵之一脚,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遥远的人群之外,热闹褪去。有人一身冷清,站了很久,将一切尽收眼底,而后缓慢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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