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清早的,为什么在正门前喂马?”常铭双手抱胸,靠在梧桐树上看着谢少游。 “我喂个马怎么了?我就心血来潮想喂一下,怎么了?” 谢少游回头瞪他,常铭长眉轻挑,意思是,这话你自己听听,信吗? 谢少游心虚了几分,低声嘟囔几句:“死呆子。” 日头几近西斜,谢少游本以为沈朝不会回来了,没想到长街的马蹄声比清晨走时更急更烈。 沈朝勒马在阶前停下时,只匆匆向谢少游和常铭微点头,而后将马交给仆从,自己几步进了府。 谢少游望着隐入门中,再不见踪迹的人影,半晌懊恼地踢了树根一脚。沈朝这副模样,分明是不太愉快。 怎么会这样呢?谢少游有些想不通,世子殿下根本不像绝情的样子,沈朝都主动去追了,按理来说,也该和好了。难不成其中出了什么岔子?能出多大的岔子,才能把稳稳的局面搞成如今这个糟糕的结果? 谢少游无法理解,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沈朝进府还没走多久,迎面撞上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厮。沈朝识得他,这是王洵之的贴身小厮,出了什么事,能令他慌乱成这样? 小厮见了沈朝,像是见了救星,腿一软几乎给沈朝跪下来,幸好沈朝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她右手紧握在小厮的小臂上,过于强大的力道使小厮站稳了,疼痛的劲儿也稍令小厮恢复理智。 沈朝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厮也在沈朝镇定自若的态度下心头稍定,言语间仍有些急促错乱,不过沈朝听懂了。 王洵之疑似高热昏迷,府里的大夫碰巧也因病休假,能主持大局的王夫人今日已经启程回京城了。 沈朝步履加快却丝毫不显慌乱,边往王洵之所在的暖阁走,边有条不紊地吩咐小厮三件事。第一,寻几个仆从,先去府外寻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来,当下救命要紧。第二,令管事的敲打敲打,让下人的嘴闭严实了,各自做好应做的事,其余的事少打听。 “第三……王洵之那里还有别人在吗?”沈朝问。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诺诺道,“当时暖阁里只有我和王大人,也不知道我走后,还有没有人进去……” 沈朝看了小厮一眼,心里叹息一声。不论是真的意外病倒了,还是被使了手段阴倒了,首要之事也应当是先封锁住暖阁。消息传出去,没异心的也得有异心了,再教人钻了空子随意进出,后果可想而知。 远离京城还没多久,王洵之的警惕心就差成这样了?自个的府邸不说是铜墙铁壁,也总不该风一吹就倒罢。 还没走进暖阁,奇异的甜香便隐隐入鼻。沈朝放慢脚步,轻声吩咐小厮第三件事,令侍从将暖阁围起来,必须围得密不透风,任何人不得进出。 小厮得了命,忙转身去做了。 沈朝屏气凝神,脚步极轻。她将将走入暖阁,一团白影朝着面门直挺挺而来,沈朝忙闪身躲避,那物仍是擦着额头而过,砸在地上溅起碎瓷一片。 沈朝低头去看,是一个茶盏。 与此同时,一道蕴着怒意的声音随之而来:“滚出去!” 沈朝心里松了口气,掀开竹帘径直走了进去:“我瞧你倒是很有精神么。” 暖阁里只有一张榻,王洵之仰倒在榻上,过于宽大的衣袖遮盖住他的面容。听见她的声音时,他微微转了转头,像是确认了什么,彻底阖上双眼,右臂失力地垂落,连带着手中的茶盏也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沈朝先打开暖阁的窗牖,又熄灭了博山炉中的熏香。酒壶里剩余的酒水不多,她以舌尖轻尝之后,皱着眉头放下。 脚下有些粘腻,沈朝抬脚去看,是带着蜂蜜的糕点,旁边是破碎的瓷盘。在小厮离开的期间,这里还来过别人,沈朝几乎下了定论。 不过应该没事,毕竟现在王洵之还好好的。 沈朝半蹲在榻前,探了一下王洵之额头的温度,果真很烫。又摸了一下脉搏,除了有些快,她也瞧不出什么了,毕竟她也不是医者。 沈朝也做不了什么,就坐在这里守着等大夫来。期间王洵之醒过一次,紧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他的双眼虽然是睁开的,却毫无清明之色。 他就这样望着她,嘴唇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朝只能俯身去听。 “不许走。”他重复了两遍,声音虽低,其中命令威慑之意丝毫不减。沈朝正要坐起身,他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情绪,语气又松软了些,“留下来,好吗?” 虽是问句,在他口中说出也尽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朝抬头去看他,因为离得很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王洵之如玉的面庞上尽染绯色,眼
角的红、额头的汗水、不断滚动着的喉结在此刻好像也带了别的暗示,凌乱的领口大敞着,从沈朝的角度,不止是锁骨,更多的、向下的也隐没在衣衫之下。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极度脆弱的王洵之。 沈朝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迟疑了一下才道:“不好。” 她不敢确定王洵之清醒后还记不记得她的回答,但是既然不可能留下来,还是不要说谎的好。要说沈朝绝情的时候是真的绝情,连一句哄骗的话都不肯说。 王洵之低低地笑了一声,握着沈朝的手松开,右手搭在额头上长长出一口气。 “你醒了?”沈朝问道,这话是在问你真的清醒了? 王洵之没有回答,微微侧头背向她,阖上双目。 沈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这不会是你设的局吧?” “设局?”王洵之回过头,借着手臂半撑起身体,靠在迎枕上缓了口气才看向她,平静道,“你和李昱彻底断了。” 沈朝保持不住轻松肆意的神情了,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 他又道:“是他提的。” 他的语气陈述,有种理所当然的平和。这令沈朝有些沉不住气,抬眼看他,像是在说,你凭什么这么觉得呢? 王洵之当然没有回应她的疑问,只望着她的双眼,缓缓道:“先帝所留女官被今上杀的杀,贬的贬,嫁人的嫁人,只剩一个薛宜泽瞎眼断腿囚于宫中。燕王前不久正式兼任凉州都督,掌陇右河西两地兵权,对天下虎视眈眈。” 沈朝看着他的手指随着话语在锦被上简略勾画,最终停留下来在一处轻点,他很是遗憾地轻叹道,“你不能选择圣上,因为圣上想杀你而后快;而你更不会选择燕王,因为你忠于先帝。两大派系,你都得罪遍了。” 他笑着陈述道:“你的处境,真是无路可走。” 先前笼罩在暖阁的奇香逐渐散去,沈朝现在只能闻到王洵之身上清淡的沉水香,他今日应该没有熏香,但常年的味道不是这么容易褪去的。所以即便是极浅极淡,也还是有的。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嘲讽我一顿吗?”沈朝问。 “当然不是。”他笑了笑,“容我问一句,你应当还是想拿回曾经的权势、地位,甚至荣耀,对吗?那些泼在你身上的脏水,比如儋州平叛……你还是想洗清的,对吗?” 沈朝没有说话,只沉沉地盯着他。 王洵之已然知道了答案,他极其认真,极尽温柔地道:“那么,留在这里吧,留在我的身边。你想要的,我们可以一起,一步一步,重新夺回来。 “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承诺,一定会竭尽所能。” 真的是非常真诚,非常令人心动的一段话语。 沈朝望着他半晌,低头摸着锦被上的花纹,静静感受浮起来的每一道纹路,在他专注的目光中,沈朝缓慢地摇了摇头。 王洵之收回了视线,没有失落,反而是有所预料的了然。 沈朝很难得地解释道:“这些事情,我只想自己去做。你没有必要跳进这摊泥水中来,我也不需要你跳进来。这会让我觉得欠你很多很多,这会让我感到很愧疚,你明白吗?” 王洵之望着她,忽然笑起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 沈朝觉得莫名其妙,什么答案? “闭眼。”王洵之道。 温热的气息靠近,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王洵之的唇贴近她的额头,即将要落下却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静静地停在那里,像是在问,可以吗? 沈朝沉默着没有应允。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仅限于友人的,离别的吻,也不可以吗?” 沈朝睁开眼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下颌处浅浅的青色胡茬,昨日生辰宴的时候还没有,才一夜就长出来了。平日里这么好整洁,今日都没来得及打理。 “你吻吧。”沈朝闭上眼闷闷道。 过了很久,预想中的触感依旧没有落下来,沈朝疑惑地睁开眼,却见王洵之安静地望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他终究是没吻。 “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在强迫你。”王洵之停顿半晌,别过眼。 望着轻薄的帐幔在日光下透出形状,他道:“我很想知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思索着阐述道:“在你心中,应该有等级的罢。什么人不能信任,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可以无条件的、无所顾忌的依赖,而不会令你觉得亏欠,不会令你觉得愧疚。 “你不喜欢坦诚,更害怕依
赖,你可以被别人需要,但你不需要别人。需要和被需要,两个本来必然存在的情感交互,但没有人可以在你这里感受到被需要。” “我不能,李昱同样不能,所以他才会决定分开。” 沈朝心口像是被重锤猛敲,五脏六腑都像被绞在一起,先是闷痛,逐渐剧烈成难以忍受的绞痛。 李昱说,你认为,我会杀了你。 王洵之的反问,设局? 沈朝终于发现,她根本不能给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她让这些全心信赖她的人都受到了伤害。 “不过,我们之间也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王洵之望着她笑,“这句话,一直都在这里。” 稀薄的斜阳透过窗牖,纱幔在风中轻舞。沈朝眼中的最后一幕是他半靠在榻上,目光落得很远很远,笑意极轻极浅,薄暮已至,孤雁南飞。 小厮赶回来了,医者到了,仆从一拥而上,沈朝再看不见他的身影,脑海里是他最后一段话。 “先帝驾崩前,曾密召心腹入宫,未经三省,直接由崔玄拟下一道密旨。而这封密旨的内容,据我所知,与你有关。如今这封密旨不知去向,这也是今上追杀你的原因。出了江州城,就没有那么太平了,凡事须当小心谨慎。” 王洵之说着说着停下来,又感叹自己实在啰嗦,自嘲地笑笑。 “祝你得偿所愿。”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