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驴一车过了犍为南驿,恩威郡城郭便远远可见,一条官道直达城门,一条辅道宽约四尺紧挨于旁。官道宽约六尺,中心部位为硬土夯实,两边各有两尺的青石路面,两旁间种柳木,均高约两丈,恰逢初夏,甚是郁郁葱葱。辅道上稀稀疏疏的人迹,显得萧条了些。
“这恩威郡城着实萧条了些”,少年叹息一声道。
“可不是嘛,二十多年前我和里长一起来的时候,可热闹了,整个犍为部十三司的人都云集在这里,各种北边来的货物满大街都是,哪像现在,如此......”
“安叔,慎言!”未等安叔抱怨完少年便打断了,续而悄声:“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都需慎言些。”安叔也自知失言,便不再言语。两人进入南城门时,已是傍晚,兴许是初夏的缘故,晚霞十分绚丽。两人在郡城南街的布衣巷寻了一家旅店住下,只等次日清晨前去缴了秋赋。
两人所歇脚的旅店平淡无奇,甚至略显简陋些,安叔坚持要让少年单独住二楼房间,说是自己夜里要守着秋赋,便抱着毛毡往停放牛车的院子去了。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且前几日只能在山野脚店歇息着实疲倦得紧,洗漱之后不久,少年便已枕着竹陷入了沉睡。
皓月当空,虽是夏日,夜深之时也有些许寒意。一阵寒风陡然而至,似凭空而起,在安叔守夜的小院转了一圈便消失了。突然的寒意,把院子里守夜的人冷醒了,却有五六人之多,大多都是附近乡里来缴纳秋赋之人,大家抱怨了几声又继续眯了起来。少年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风声,旋即只觉的寒冷异常,却无论如何使劲都难以醒来。慢慢的周遭寒意稍减,神思却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是一个满是大雾的世界,看似有光,却找不到光源在哪儿,无论往哪边走都找不到任何可参照之物。少年一想,看来自己是遇到梦魇了,自顾盘腿而坐,默念“致虚守静,万物如我,心如白壁,邪祟不污.....”,渐渐的收敛了心神。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苍凉凄冷的声音传来,怒气中带着冰冷问道:“你乃何许人也?何故惊扰螭龙兽魂?”少年用意念回答道:“我乃安家里的元奇,自幼跟随先生学习,不知何时惊扰过你的什么螭龙兽魂?你又是谁?我这是在哪儿?”声音复又响起:“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但螭龙兽魂已沉睡了六百多年,今日因你而苏醒,必然生出祸端。”旋即雾气散去,寒冷的感觉消散了许多。元奇只觉身体沉重冰冷,忍耐不住,睁开眼一看:只见有一束月光从窗户的破洞中射入,院子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牲畜的蹄声。只好安慰自己道:“或许今日在鬼门关遇到大雾,以致也有所思吧”。思及此便合上被子缓缓睡去。只是他并不知晓,在他做梦之时,一缕青烟盘桓着从左中指,进入了他的身体。
次日清晨,阳光投入床帏,元奇缓缓醒来,只觉周身酸软疲乏,左手冰冷,似乎一夜未睡的感觉。毕竟山野中人,也不多想,便穿戴洗漱下得楼来。安叔是早起惯了的,此时已整理好了牛车、驴垛,进到旅店一楼刚好和元奇碰了个正着。问候道:“小先生早啊,夜里睡得好吗?”
“还好,只是觉得有些乏力。”
“兴许是饿了,吃点东西就好了。”说完招呼小二来了一碗羊肉汤面和一碗稀粥。倒不是安叔小气,而是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得知元奇的早餐只喝点稀粥等清淡之物,纵是正餐也极少食肉。不久吃食端了上来,安叔吃法充满野性,配着一碟咸菜吃的呼呼作响,反观元奇却是天壤之别,平静从容。不一会儿安叔把一大碗羊肉汤面喝了个精光,便看着元奇竟方才喝了小半碗稀粥,不禁盯着又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先生,我很好奇,为什么大先生喝酒吃肉都......都啥来着?也就是和我们差不多。”元奇听他谈论先生吃喝,也不禁心里莞尔回答:“你是想说先生喝酒吃肉畅快淋漓,不拘小节,而我却细嚼慢咽的吧?”
“额.....小先生可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嫌您慢,只是好奇而已好奇而已。”说完,安叔在心里计较着:可不能惹怒他,待会儿还要央求他办事呢。
“安叔,不必在意,我也觉得我与先生的性格着实有些不同。”说罢也学了一下先生的姿势,端起剩下的半碗稀粥,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大声说道:“走!咋们也去会会那些小崽子。”
安叔见此自是应“好”。心想:这小先生也着实可怜,无父无母,平日里病恹恹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有提到大先生他才会露出一丝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笑容。
两人如赶路时一样,安叔牵驴带路,元奇细柳驾车,昭阳初上,各种店铺、小摊慢慢开始经营,人群也开始热闹起来,慢慢的有了些城市的景象。人群中西疆族人和周人都有,看似融合在一起,但其实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二者划分开来。又过了几条街巷,进入恩威郡城南大街尽头,便是一块高大雄伟的石碑,石碑基座长宽均一丈二分,高两丈余,虬龙、奔虎的雕刻栩栩如生,环抱着四个大字“武绥恩威”。石碑东边是西南道恩威郡府衙,西面是犍为土主府,这北边便是镇南将军府。元奇问道:“这便是孝武皇帝所的恩威碑了吧?”
“可不是么,这石碑立在这里十多年了,起初我们西疆人多有不愿,如今也不得不服气。谁让咱们犍为的土主不争气呢?整日沉迷于饮酒打猎,以致迁府易印。这些周人也跟着神气了起来,哼!”刚哼完,安叔便觉得不妥,细思才想起来,这小先生虽同自己一样在安家里长大,可他和大先生都是地地道道的周人。马上致歉道:“小先生,您可不要误会,我气的是那些奸诈的周都人,可不是说您和大先生。你们都是好人,当然周人也有一些好人的。”元奇倒也不恼,他自小便无周人和夷蛮之分,反而觉得西疆人洒脱诚恳,而周人显得过于精明了些。答道:“无碍的,都是人,不管西疆人、周人、南夷人、东莱人,还是北州人都有凶恶和良善之人。”安叔见他不恼,便放下心来。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府衙门口。
只见府衙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缴纳秋赋的队伍,多是一些山货、兽皮、草药、猛兽和少量的粮食谷物。两人只得按住车马,耐心等待。约莫到了午时,终于轮到元奇他们对账缴赋了。迎面走来几个衙门公人,为首的身穿青色兽皮甲,无胄带帽,其余几人只着青衫,均挎着朴刀。先前等待时,安叔便已交代过,这为首的就是衙役的头头王三,其余几个有周人也有西疆人。元奇一看王三此人黑瘦脸,三角眼,鼠须胡子,阴恻恻的似笑非笑的。进了跟前一本正经的问道:“来的是谁啊?也是来缴纳秋赋的吗?”
安叔迎上前去笑答道:“三爷,您贵人多忘事,小人是安家里里正派来缴纳秋赋的安巴图。前些年可见过的呢。”
王三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你呀,安巴图兄弟,你今年可别再记错账目了哦,去年可害我多方打点了许多,才求得大老爷饶了你们安家里遗漏的秋赋呢。”
“那是那是,去年多承蒙三爷您照看。”安巴图脸色怪异的答道。
兴许是今天王三已得了不少好处,也不介意,笑道:“好了,安巴图,清点秋赋吧。”说完手下一个衙役递上一本芦苇纸的账册,王三接过看了看念到:“嗯嗯,今年安家里应缴纳的秋赋是:粗布四十匹、兽皮二十张、熏肉五十束、果酒十坛......”未及念完,安巴图便疑惑道:“去年我们安家里缴纳秋赋的份额才粗布十匹,今年咋就变成了四十匹了呢?”
“安巴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三爷我今天去找大老爷特意问了他,安家里的秋赋粗布是不是四十匹,大老爷亲口答道‘是四十匹’,你若不信你问你们西疆人。”说完从身边拉了随便一个西疆族人过来看账册,说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啥?”,那个被拽来的西疆人看了看账册说道“上面写的是安家里秋赋粗布是十匹,这......”,不等他说完王三便合上账册,挥手把那人赶走说道:“听到了吧,安巴图,你们西疆兄弟都说了是四十匹。”
见状,元奇便知这王三是要开始讹人了,便拿着安家里的秋赋缴单,拄着拐杖走到前面说:“差爷,莫非是口音有误?我们安家里的秋赋缴单上可只明明写着粗布十匹呢?”闻声王三等人才发现后面有人,审视一番,只见眼前少年面色沉稳、衣着虽然朴素,确实地地道道的周都人打扮,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安家里的山民,此番受里正所托,同安叔一起来缴纳秋赋。还请差爷帮忙仔细核查一下账目,莫要引起误会才好。”说罢把手中的秋赋缴单当众一展。
王三见元奇谈吐不俗,搞不懂轻重,便试探道:“看你眉目清秀,可是读人?”
“读人倒是算不上,只是跟着我家先生读过几本。”王三一听,心想不过一个山野里读过几本的瘸子罢了,还差点把老子给唬住了呢。于是厉声道:“好你个小瘸子,读过几本也敢来质疑大老爷的的鈞旨!”说罢就要伸手来夺秋赋缴单。
元奇早有防备,身形轻轻一闪,避开来手,随即迎面而上大声道:“你既然说是大老爷鈞旨,可敢拿出来让大伙看看?”
王三收手怒道:“刚刚那人都说了是四十匹,你等还不信?这账册怎能随便给你看呢?”
“我记得《赋税律》上明确规定了,缴纳赋税人员如遇账目错误,可以查核征税底册的,我为何不能看呢?”
王三一时语塞,转念说道:“缴税人自是可以查看底册,可是你又不是缴税人,你可有缴税人凭证木牙牌?安巴图有木牙牌,可他看得懂吗?”说完得意的哈哈大笑。
元奇竟被将了一军,忘了自己并非登记在册的缴税人。只得继续坚持要看账册。见两人争执,周边观望的渐渐的围了过来看着热闹。王三见众人围拢过来,自己心知账本打开肯定露馅,因为账册上写着的是“粗布是十匹”而西疆人“是”和“四”的读音分不清,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和安巴图不识周字才来敲诈的。于是想用狠,欺身上来,欲抓元奇胸前衣襟....
这时,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喝道:“何人在此喧哗?”众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