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吗?
此刻,素时脑中心中都没有这个词。
别说是无心的鱼丸,便是有心害她的余老太太,她都没有心思去恨。她全部的思绪,都在想着一件事——如何救下景止的命。
素时向前爬了两步,将虚弱的白狐抱在怀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了站在他们面前,手握着景止生死的仙人——乘虚。
乘虚对上素时的视线,微微一怔。他记得这个女孩,记得这双黑白分明、清澈而又冷静的眼睛。他看看这女孩在景止身边防卫的姿态,不禁粲然一笑——原来,上一次景止能从自己眼前逃过,靠的就是这个凡间女子。
可笑啊,区区一个人类,还能怎么样,还能做什么?
不过蜉蝣而已!
乘虚的仙气凝于掌中,慈和的目光已经望向白狐。那女孩却陡然提高音量,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乘虚目光一凝。素时心中慌乱,但她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趁乘虚一怔的工夫以最快的语速说道:“你答应将自己一切分景止一半,可当他真拿走你的仙气害你输给别人时,你却立刻翻脸要将他诛杀。这该是上仙所为吗?”
乘虚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小姑娘,你很有趣。”
素时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乘虚。她是在赌,赌乘虚爱惜自己的面子,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杀景止的原因如此不符合上仙的身份,便会放弃杀景止的打算。
就算他会法术,就算他有办法让所有人遗忘,可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的威名都会受到玷污。
以他输给清河真人后又回去报仇来看,他是在乎名声的。
乘虚的长袖轻轻一拂,朗声说道:“小姑娘,你错了。本仙昔日确实与这狐妖有些恩怨,但今日却不为此而来,而是为了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各位乡亲父老,请问一句,这狐妖可有为祸人间?”
满场皆静,无人应答。素时心中安定了几分——景止的言行举止极为收敛,绝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乘虚得不到任何理由,又凭什么杀他?
“他……他有!”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素时目光一冷,望向余老太太。她站得笔直,趾高气扬,冷笑着说道:“他当然有!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让我没脸,我方才神志全失也是拜他所赐。若没有上仙相救,只怕我已经废了死了!大家想想,他可是妖啊!”
她最后一句话落地,仿佛一块石头激起了千层浪。一边是羸弱无力的妖,一边是仙风道骨的乘虚,要站哪头,何须再想?况且站在乘虚那边,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你瞧那余老太太,不是重获新生?
“是啊,他勾引我闺女!我闺女见了他,嫌定了亲的夫君难看,打死不肯出嫁!”
“他吓坏了我弟弟!你看你看,我弟弟到现在还在哭!”
“我们家老爷子三天前死了,肯定跟他有关!”
“家里母鸡丢了两只,想必也……”
只有宋秀才、王桂花等与素时有些交情或脾气硬的人默默站在那里,硬是不出一声。
什么叫众口铄金,什么叫百口莫辩,素时突然全都明白了。她感觉到怀中的白狐微微颤抖,突然悲从中来——原来,这千年百年,你是一直这样孤立无援地活着。她将他搂得更紧,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景止,我就算不能让你生,却也能陪你死。但就算是死,我也要让那个杀你的人,同样品尝这份千夫所指的滋味!
“乘虚上仙。”素时提高音量,压过了一片嘈杂,“您是上仙,能分辨世间黑白。这些人所说的话,您自然知道是真是假。景止从未害过任何人,我愿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清冷的眼睛望向乘虚,嘴角噙着一份笑意。那笑是一种**裸的威胁——动手啊,动手杀了他,她这个“以性命担保”的人当然也活不下去。她死就死了,却要让他背负上一个“上仙逼死凡人”的恶名,从今往后,总是一块心病。
乘虚的笑容依旧慈和,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傻丫头。”说完手一挥,一道蓝光束缚住了素时的身躯。她开口就要说话,却空张了几下,一声也发不出来。
“唉,这狐妖不但为祸人间,还引诱了这无知少女,可叹,可叹。”乘虚说着,将背后背着的长剑拔出剑鞘,“今日若不杀你,乘虚当真愧为上仙!”
白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乘虚那些话,他似乎也充耳不闻,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直直地望向素时,仿佛要抓紧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多看她一眼,再一眼。
若能魂魄不散,就让我永远跟随你左右吧。素时,我只求,你不会害怕。
素时眸子中的冷静终于被打破,她清晰地听到乘虚以密语传音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姑娘,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你马上就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这句话……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微涣散,成了一片混沌的深海。就在乘虚长剑扬起,即将刺出的刹那,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剑下留人——”
乘虚剑悬于空中,面带微笑望去,却是一个生打扮的老头。他衣冠整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走来的姿态却有些慌乱。见乘虚暂且停了手,老头松了口气,大步走近作揖道:“上仙,不好意思,我喊错了,应当是剑下留狐。”
“扑哧——”也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将此刻肃杀的气氛冲淡许多。乘虚冷眼瞧着这个老头,笑意更深,问道:“老丈有何事?”
“蒲爷爷!”那老头还不待回答,一道小小的身影便冲了上去。蒲老头急忙蹲下身,抱住鱼丸,却听这孩子颠三倒四地说道:“是我害了哥哥,姐姐恨死我了,我救不了姐姐,我是太奶奶的重孙,我什么都做不了……”
蒲老头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鱼丸难做,因他是余家人。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血亲,可他又有着能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痛苦。
这世间,从来是清醒人比糊涂人痛苦。
蒲老头按住鱼丸的肩膀,低声说道:“余一白,景止从未伤害过素时。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
“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这几个字落到鱼丸耳中,他浑身一颤,陡然清醒。那椅子腿上的寒光……那椅子是放在他家的……阿飘去帮忙搬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太奶奶。
一个人,在害人,却趾高气扬;一个妖,去救人,却要被万夫所指!
鱼丸摇头,拼命摇头。乘虚冷眼看着,出声问道:“这位老伯,可还有话要说?若无话,便请退开,可莫要被误伤!”
这话中的威胁那愚蠢的蒲老头却似乎没有听懂,还十分恭敬地对乘虚拱了拱手,道:“上仙,这话你不该跟我说,该跟他说。”
蒲老头口中的“他”,竟是身边那个像一尾胖鱼的少年。乘虚脸上笑意更深——一个垂髫小童,有什么可说?这些人类也太可笑,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要从一个上仙手中救走一个妖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