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丰不管沈渊的脸色,搬来一张木椅,把他的腿搁置其上,径自拿过药箱给他施起针来。 “这条腿以后每隔五日需施一次针,共七次,方能见效。”扎完针,简丰又道:“你要不想这条腿永远废掉,治疗期间还是少走路为好。” 沈渊垂着眼不发一言,任由简丰在他腿上扎来扎去,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 倒是李鱼把简丰的叮嘱记在心上,后面几日,若无必要,尽量不让沈渊走动,吃食也是安排人直接送至他房间。 转眼,已是五日后的清晨。 李鱼在沈渊门外轻扣几声,唤了声“沈先生”,待沈渊应声后,便道:“今日我要去城中把之前弄来的物件卖掉,但我不懂行情,想请沈先生一同前往帮我把把关。” 当然,还有带他去扎针。不过,这句话李鱼没有说出来。 不一会儿,门开了。 沈渊拄着她做的那根手杖站在门口,清俊的面孔隐在阴影下,淡淡道:“烦请李山主把要卖的东西拿来此处,我估好价格列个单子给你。” “你不去找简医师施针吗?”李鱼诧异地询问。 沈渊迎着屋外的晨光,悲哀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非是他不愿下山,实是他不能。 他最后与敌人交手的地方在距庆元城不远处的紫云山。 那人只要一日没有看到他的尸骨,定会安排人手继续追寻下去。贸然入城,风险太大。 若这里仍是以前的五虎寨,他不必在意他人死活,可桃源村,是他陪着李鱼一点点建立、完善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牵连到无辜的村民。 至于这条腿,如果武功不能恢复,即便是治好了,他怕是亦无处可去。 废就废吧。 他一时有些悲哀地想。 李鱼见他态度坚决,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未几,拎着一个布袋返回。 沈渊将所有物品筛选一遍,选出有变卖价值的,把材质、制作工艺、约值多少银钱列在单子上,而后,交给李鱼。 门关上的刹那,李鱼觉得他似乎把心也一并关上了。 倘若武功一直不能恢复,沈先生怕是要这样黯淡下去了吧。 —— 琉璃阁是庆元城最大的首饰行。 店内,排列整齐的置物架上阵列着各式各样的首饰,雍容华贵的金饰、晶莹剔透的玉饰、璀璨夺目的宝石……珠光宝气,瑰丽灿烂。 二楼雅间,李鱼与掌柜分坐两端,正在唇枪舌战。 若是师门中人看见她现今的模样,必定不敢相信,那个向来痴迷于武学的小师妹竟会有如此市侩的一日。 但事不由人。 桃源村建村不过数日,一次大采购加上修和堂的医药费,已然花去她赏银的四分之一。 距来年开春播种尚有一段时日,在村民们没办法自给自足前,她要给他们备下足够生存的钱财,方能无后顾之忧地离开。 起初,掌柜见李鱼拿出的物件甚多,想从她手里大赚一笔,结果见每样物品她开出的价格均与市价相差不大,知道这是懂行的,不能一味忽悠。二人便你来我往数轮交锋,一个时辰后,终于交易完毕。 李鱼怀里揣着新到手的一千多两银票,走出琉璃阁店门。 远远地,就瞧见街对面五芳斋点心铺门口,穿着青色衣裙的巧儿在同几个年轻男子争执。 “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不许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巧儿手中拎着点心,叉腰怒斥。 一位披着狐裘的瘦弱公子嘲讽:“被掳上山寨这么多天,还敢说清白,真当五虎寨的人和她同宗,叫柳下惠啊?” “听说是要给二当家齐羽做夫人的,齐羽对付女人的手段大伙又不是没听过……”旁边小个子男人说至此处,舌尖舔着嘴唇,挑衅地望着巧儿。 巧儿被他的言行激怒,抡起手中点心砸在他脸上,与他撕打起来。 眼看巧儿将被猥琐男子推倒在地,李鱼大步流星走上前,左手扶着巧儿胳膊,右手“唰”地一声,拔出弦月剑,用剑身在砖石墙上狠狠拍打几下,怒视众人。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看着突然出现,面若冰霜的少女,和她手中泛着冷光的长剑,一溜烟地四散而去。 巧儿见扶着自己的是李鱼,被怒气支撑起来的坚强和勇敢一下子消失不见,红着眼圈低声叫道:“李姑娘。” 从巧儿口中,李鱼终于理清了事情始末。 柳颜被掳这事,竟是被曾与她结亲的庆元城首富杨家宣扬出去的
。 上个月,杨家留在京城大伯家的二女儿杨雅芙不知怎的攀上太子这个高枝,入太子府,成了良娣。 收到消息后,杨家上下喜气洋洋,杨家家主自觉身价水涨船高,再不满足于呆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小城,准备带全家前往昊天城抱紧太子大腿。 举家搬迁前,杨家小儿子杨泽荣与柳颜订下的婚约便成了碍眼之事。 可柳翰乃一城之主,柳颜又生得花容玉貌,性格温婉,这门亲事没有可挑剔之处,杨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退亲。 直到柳颜被五虎寨山匪掳走,杨家这才看到机会。 他们不顾齐羽因要与柳颜明婚正娶,没有动她的事实,在城中大肆散布谣言,就为了把柳颜名声毁掉,好让杨家在退婚时占个大义。 城主府虽然势大,却堵不住民众的八卦之心和悠悠众口…… 听完巧儿讲述,李鱼对杨家为一己私欲,毁人名节的歹毒做法十分不齿,她安慰巧儿:“柳姑娘没有跳进杨家火坑,实属幸运。你同她讲,清者自清,无需自证,这些人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是他们无知,不要因此影响自己。” 巧儿擦擦眼泪,点头称是。 送走巧儿,李鱼心道能做出这种恶事的杨家,必多藏污纳垢,等她打探一番,若真是不干净,趁他们未搬走前,不妨去劫富济贫一把…… 她边思索边朝修和堂医馆走去。 沈先生不愿进城,她只能看看能不能多花些银钱请简丰上山。 走进医馆,秦医师看到李鱼,与她打了声招呼,得知她是为简丰而来,从柜台后走出带她前往后院寻人。 不多时,二人来到简丰住处。 简丰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斜靠在竹椅上,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他布满瘀青的脸上,双眼肿胀成一团,只留出细细一条缝,他从缝中看清楚来人是李鱼后,又把头扭了回去。 李鱼揉揉眼睛,疑惑地问:“简医师这是怎么了?” 简丰“哼”了一声不说话,秦医师恨铁不成钢地道:“他管不住那张臭嘴,得罪病人被打了。” 李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犹豫间,听见简丰哑着嗓子问:“怎么就你自己?那个小白脸瘸子呢?” …… 打得对,就是打得还不够狠! 虽然内心如此想,不过而今有求于他,李鱼仍是做足礼数,拱手道:“沈先生不便下山,我此次前来,就是想麻烦简医师跑一趟桃源村为他诊治。” 简丰长咦一声:“长得俊俏就是好呀,腿瘸了还能让李山主这样的美人费心……” 秦医师见他不着调,看准他脸上最为青紫的一块,用手指狠狠戳下去,在简丰“嗷”地惨叫声中,对李鱼道:“李山主,今日不管是拖还是绑,我定会把简丰送上桃源村。不过,我亦有一事相求,在沈先生治疗期间,能不能请你看管着别让这个祸害下来了,不然,我担心修和堂早晚要因为他被人拆掉。” 简丰呲牙怒吼:“那个范城尉,他自己不检点得了花柳病,我说错什么了?他有本事别找我治呀,病治好了才叫人来打小爷,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鱼抚额,顿觉头大。 —— 简丰虽被打得极惨,但好在未伤到手脚,不影响给沈渊扎针。 他施完针,甩着袖子离开后,李鱼从屋外拿进来一把素舆,放在沈渊面前。 “简医师推荐的,说有利于你早日恢复。” 沈渊看看脚边的手杖,再看看面前的素舆,忍不住问道:“李山主,为何对沈某这般好?” “当然是为了让你早点好起来,更好地为村民服务呀!”李鱼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句话说的是实情,不过不是全部。 沈先生眉清目朗,是李鱼所见过的男子中,最为好看的。 但她对沈先生的好,与长相无关。 她看中的,是沈先生的才华。 半年前,因司天监邵离某夜观星后得出的一句“鱼跃龙门,将登至高无上之位”,令在雾隐山中与世隔绝多年的李氏皇朝后人动了复国的心思。 众人在长歌门寻找许久,最终认定名字中带有“鱼”的李鱼就是应卦之人。 于是,身为族长的父亲命她下山游历,寻找复国时机。 可李鱼除了自幼习武练就的一身好武艺,别无所长。 这么大一个任务砸下来,把她砸得头晕脑涨,不知所措。 但父命、师命皆难违,她只得收拾包袱
,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雾隐山,踏入云澜国江湖。 李鱼本想凭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闯出点名堂,然后随便编个复国无望的理由,回山交差。 可下山后,频遇不平之事,她拔刀相助之后,仗剑行江湖的梦想就暂时夭折了…… 只因她这一路出手次数有些多,跟在她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李鱼不得不先找个地方安置他们,这才有了破五虎寨,建桃源村之举。 现在,桃源村正值发展阶段,她非常需要沈先生这样惊才风逸之人相助。 如果沈先生能被她的这些行为感动,愿意留下来帮她管理桃源村,那她就可以继续行走江湖,以后再遇上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直接让他们来桃源村报道就行。 因此,李鱼总想着多为沈先生做些什么,她甚至有了倘若这些都不行,来年就去迷蒙山帮他寻枯木春的打算。 —— 那日之后,仿佛为了验证李鱼那句对他好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为村民服务,沈渊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更好地发展桃源村上。 天气晴朗时,他让常靖用素舆推着他在仙岩山四处转悠,天气不好时,就去村民家里同他们交谈。 几日后,沈渊交给李鱼一叠厚厚的资料,仙岩山哪些地方适宜种庄稼,哪些地方适合种果树,哪些区域能开垦出良田,以及村民中谁懂种地,谁会放牧,谁木工活好,谁擅长刺绣,皆列得清清楚楚。 微黄的烛火下,李鱼一页一页认真地看完这些东西,愈发觉得沈先生就是桃源村村长的最佳人选。 思索片刻,她拉开抽屉,取出破寨当日从齐玢身上搜出来的那块白色韘形佩,细细观看。 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触手温凉,两侧雕着连体螭龙,正面刻着一个“澄”字,莹润的光泽在灯火下流转变幻。 李鱼定定地端详着那个苍劲有力、刀工流畅的“澄”字,脑海中突然闪过晋王萧景澄的名字,随即,她觉得不可能这么巧,定是自己多想了,摇摇头,甩开这个有些荒谬的念头。